高雄醫學大學附設中和紀念醫院實習醫學生
蔡辰陽同學
病人教會我的事
在11月的初秋,來到了小港醫院的胸腔內科學習。因緣際會之下,得知老師也有負責照顧安寧病房。第一天聽著老師得意且驕傲地向我介紹這病房的各個角落時,那樣的神情令我覺得老師正在做著自己喜歡的工作。而我也在這兩周被這裡頭的發生的故事影響著。老師一看到我的到訪,他便開心的跟我說著:「學弟你看!這邊的氣氛是不是跟其他病房大為不同,是不是明亮、寧靜、快樂許多呢?」「你看~這裡有專屬的洗澡間,是不是格外乾淨舒爽呢,也有特別的洗澡椅呢!可以讓病人好好的洗澡是很舒服的一件事。」面對著老師快樂的分享著,我也體驗到跟以往三個月實習期間碰到的病房與門診照顧病患截然不同的醫療環境。
隨著天氣的變化,連待在高雄都能感受到一絲寒意的天氣,愈來愈常聽到病人抱怨由於天氣變化而身體不適。那天我一邊趕忙的替老師列印patient list,一邊閱讀著各個病患的病歷與檢查資料,準備好等等的查房。老師風塵僕僕地從高醫趕來小港查房,卻也不忘認真的和我討論教學每一位病人的檢查結果和用藥,突然之間一位護理師學姊過來說道:「吳醫師,那位ICU轉過來安寧的病人您看過了嗎?也見過家屬了嗎,有和他們好好解釋該怎麼辦了嗎?」這一句看似平常的工作內容上的對談,在我冷靜思考後卻又有不一樣的感受。
老師也稀鬆平常的與護理師學姊交班完病人病況──急性肝衰竭、很喘、黃疸嚴重、嗎啡止痛藥過敏、失去意識……等等。在旁聽著這些資訊,我不免帶入課本、論文上的各種學術指引以及處置方針,準備跟著老師盡快趕到病患的床邊,一一驗證這些枯槁死木的知識是如何印證在活生生的臨床病人身上。
到了床邊,我沒法好好接近病人觀察,因為在他身邊圍繞了一大群人──家屬們,原先的求知慾在家屬們沉重的氣氛及注視下漸漸流失,他們眼神彷彿在訴求著穿著白衣的我們能給他們充滿希望的答覆。
然而,與他們期望的相反,老師劈頭就告知他們情況很不樂觀。病人肝臟衰竭以及感染的情形沒辦法控制了,藥物的療效已不足,加上沒有外科醫師願意扛著術中病人死亡的風險動刀,甚至對止痛藥嗎啡也過敏,光是要減輕病人的痛苦都是難上加難。
「人生就像一班火車,有的人早上車,也有的人早下車」老師語氣平淡地對著家屬訴說著。
聽到如此這般晴天霹靂的答案,病人的先生不禁哽咽,他妹妹更是泣不成聲,哭訴著吶喊「我只有這個妹妹呀!!」一旁的孫子孫女們也不時拿起紙巾拭淚,眼神看上去盡是被打擊後的不捨。
「他現在臨床經驗上來說要急救積極治療是可以的,但只是在單純延續他的心跳呼吸,沒有生活品質可言,更不用說這些積極治療對他來說痛苦至極。」老師語氣更加沉重一些地告訴家屬。「希望你們能多想想,我認為另一條路安寧療護可以減輕她的痛苦,讓他比較安心地提早下車。」
此時的我早已忘了原先充滿求知慾的情緒,我被家屬悲傷的氛圍帶入了矛盾抉擇之中。想著一旦這是我的至親,一方面很想再多看他一眼、多握她的手一回、多分享一些故事給她,另一方面覺得他不該這樣受盡折磨,人生的最後一步路,應該有尊嚴而且放鬆身心靈的離開。 在一片掙扎、不捨、難過、矛盾的低氣壓下,患者的另一伴率先發言:「讓他好好走吧!就向醫師說的『人生就像一班火車,有的人早上車,也有的人早下車』,不然看她受盡折磨我也不好受。」就這樣在一片低聲啜泣的背景樂下,老師緩步離開病房,開始安排病人轉介安寧療護。
看著老師如此泰然自若的處理這樣的案例,對我來說首次在臨床環境面臨這樣生命抉擇的情況,心中覺得老師為何如此冷酷、不近人情,家屬在如此難過的時刻還要盡速做出殘忍的決定。另一方面我不免想起彥克醫師曾經在課堂上播放的影集,MondayMornings,裏頭的院長──哈汀.胡頓對一位即將接受風險極高的腦癌手術的小妹妹說的「在這裡每天都有為數不少的病人去世,如果我停下腳步哭泣,那就不能繼續前進幫助更多人。但如果你不幸離開,我想我會為你流淚。」也許老師跟院長一樣,會在我們見不著的地方默默難過著。但在醫療職場,工作是首要的、病人是首要的,要趕緊將處置以及決策執行,才能完成醫師的任務進而幫助更多有需求的人。
隔天中午,我再次到訪安寧病房時,老師要求我格外注意病人的呼吸模式。彷彿擱淺的魚兒一般,病人大口的噘起嘴來呼吸著,彷彿在岸上溺水一般苦苦喘氣著。接著老師立馬聯絡家屬通知他們可以來準備最後一程了。果不其然,到了日落時,病人好似跟著陽光一同西下,漸漸停止了呼吸。
就這樣,我繼續在安寧病房以及胸腔內科病房學習著。到了實習期限最後一天,老師跟我閒聊說著:「還記得你看到的喟嘆式呼吸嗎?病人要走之前的呼吸形式都會有的改變。太好了!你來安寧病房和胸腔內科病房終於看到了,有學到東西很好。」
對於這句「太好了」我心中很是五味雜陳,原來對於病人對於病人家屬們,是如此殘酷如此不忍見的徵兆,對我來說卻是學習的大好機會嗎?面對病人的離開,我究竟該不該落淚感傷?病人治療的選擇積極與否,是全權落在我手上抑或是交由那些死板的學術指引?對我而言,這醫療上感性、人性、矛盾的一切又是該如何面對、消化自己的複雜的情緒呢?這些醫學倫理問題的答案,我想短時間內很難有完善的解答。但我想在未來學習、從醫的年數裏頭,我有很多機會慢慢摸索屬於我的答案。也許會像醫療劇中的院長,努力前進、耐住悲傷、好好幫助更多人;又或者是像臨床老師一樣,肩扛重任,處理各個方面的疾病,好好培育下一代醫療者呢?我希望我能在未來找到不讓自己後悔莫及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