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醫藥大學見習醫學生
張佳琪
重重提起,輕輕放下—急診室的生與死
「Intern醫師呢?Intern醫師在哪裡?你們那邊站一群的是誰?Clerk嗎?過來幫我bagging!!」「Asystole!繼續壓!」「2分鐘了check pulse!PEA沒有pulse!繼續壓!!」第一次run急診,第一次遇到trauma blue,第一次進入了平常空蕩蕩的外傷搶救室,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在急救台上是多麼的無能與無助,第一次就這麼近距離的陪著一位病人經歷生,經歷死。「個案:無名氏男性學生,年約20歲,疑似半夜3點自高處墜樓,早上8點被鄰居發現,隨後由119送來!」。接到指揮中心的通報,學長要急救區所有人員都準備就緒,開始迎戰與死神拔河的序幕。
還記得那幾天寒流來襲,外頭真的好冷好冷,連在急診室裡的我們,多穿兩件值班服,外加一件醫師袍都還嫌冷。但眼前這位病人卻一個人在寒夜裡撐了快6個小時,到院時體溫只有24度!這不由讓人懷疑,難道會是低體溫讓他撐這麼久?面對這種場面,經驗最少的clerk一開始只能縮在搶救室的角落。雖然戴上手套告訴自己準備好了,但內心仍深怕一舉一動會影響到任何一丁點救回病人的可能。「Intern醫師呢?Intern醫師在哪裡?你們那邊站一群是誰?Clerk嗎?過來幫我bagging!!」聽到這句話,站在最前面的我,反射性地衝到了學姊旁邊,「妳會怕嗎?」「不…不會!」「很好,5到6秒壓一次,交給妳了。」站在病人的頭位,站在腳下寫著A(Airway)的圈圈,我似乎瞬間就成為這次與死神拔河團隊中的一員,看著學長姐們各司其職,看著Leader學長一一確認每個人該做的事,確認每個data每個order,沒有任何一絲的怠慢,也沒有任何遲疑,更沒有任何一絲的質疑,團隊中的每個人彼此完全合作完全的信任,這場仗是我們跟傷患一起打的。內心默念數著1、2、3、4、5、bagging,深怕任何一點快或一點慢會讓死神趁虛而入。看著病人稚嫩的臉,他真的還只是個孩子,一個比我們還年輕的生命,到底為什麼從高處墜樓?不過在這個時刻,這問題似乎已不是那麼重要。但我內心馬上又湧現一股害怕與懷疑,「這場仗,他真的想跟我們一起並肩作戰嗎?還是他早已放棄自己寶貴的生命?」就當我在胡思亂想時,我堅信看到了他的眼神,他看著我,無力地無神地張著眼睛看著我們,哪怕只有一秒,我都相信他可以回來的,他會回來的!然而,死神這次似乎不願意讓我們輕易救回這個年輕的生命。拉鋸戰持續進行中,經過二十分鐘幾分鐘的搶救,體溫回到30.1度,但是仍然太低!各種烤燈暖毯,各種加溫輸液輸血、壓胸、給氧、給藥等,能做的都做了,能拚的都拚了,他卻沒對我們的努力有絲毫的回應。創傷小組的學長與急診學長討論後決定放棄急救,最終,這場仗,死神宣告獲勝。
壓胸機持續上上下下的壓著他已經冰冷的胸廓,最積極的那三十分鐘已經過去,外傷搶救室裡只剩下壓胸機冰冷的聲音,像是為了等著家屬見到仍在心跳的他而繼續運作著,假裝他們有見到他活著的最後一面,假裝他們還來得及與他道別。我依然站在他身邊,試著接受這一切,或許是連續劇看太多,我抬頭看著急救台上的天花板,是否他曾經在上面看著我們?是否他曾想著要不要回來?這三十分鐘好短好短,短到能讓一個人從生到死,短到能讓一個家庭就此改變,短到讓我必須學習面對突如其來的死亡,短到我必須馬上學會調適無法救回病人時的失落感。這三十分鐘,真的太短太短了!又過了十幾分鐘,急救區的門打開了,一個看起來早已不知道哭過幾回的母親,帶著兩位十幾歲的小孩來找她的兒子。看到這一幕,我的心都揪了起來。弟弟長得跟剛剛那個稚嫩的臉龐有幾分相似,多的是不知所措,跟一股要試圖保持堅強好保護媽媽和妹妹的表情。但就在學長告訴他們死訊之後,那股堅強也瞬間瓦解,兩行淚就此潰堤,皺著的眉讓人心酸,憋著哭的嘴讓人心疼,這是一個才十幾歲的孩子不該有的悲傷和表情。
壓胸機已停止,無名氏男的名字被重新輸入在電腦病人名單上,這名字在他離開這個世界後才被我們知道。我們用小布巾輕輕幫他擦拭掉身上及臉上的血跡,輕輕地用手將他的眼睛合起,輕輕地把他身上的管子一一拆除,輕輕地將小腿上的骨折重新復位包紮,輕輕地換了乾淨的床單跟乾淨的衣服,輕輕地為他蓋上了被子,終於,媽媽及弟妹見到了已經停止心跳的他;終於,他們見到了他最後一面;終於,他們還是來不及道別。
學長姐們似乎已經習慣接收死神的戰帖,也發現了我們的沮喪,「他也已經拚了很久了,體溫24度真的太難了,而且高處墜樓難保他回來了以後,也能像原本一樣正常的生活。這是你們第一次看急救,無力是難免的,你們要學習看學長姐在做些什麼,在急救台上,你的武器就是自己的知識跟判斷,在急救台上,你就是病人的上帝。」
外頭陰雨綿綿,一個好冷好冷的寒風刺骨,在急診室裡經過這場戰役後,一切都變得更冷。檢傷區的病患仍然不斷湧入,其他家屬還在外頭痴痴地等待醫師出來說明他們家人的病情。學長姐們沒有停下看新病人的腳步,好像早就忘掉剛剛經歷的那場激烈的戰鬥。稚嫩的臉龐已不在外傷搶救區,空蕩蕩的房間在清潔人員快速的清理後,混亂且斑斑血跡的戰場已不復存在,但急救床上卻剛剛送走一條年輕的生命,門外不再有流過無數眼淚的媽媽及弟妹。這裡是醫院,這裡是急診,這裡是生與死不斷交替的邊界,這裡是醫師們與死神拔河的擂台,每一分每一秒,這裡隨時都會有同樣的故事持續上演。而我們在這裡,學會了知識,學會了同理,學會了如何放下,學會了如何面對自己的無力與極限,學會了如何面對死亡,學會如何從一條條握在手上的生命,變成茁壯自我醫學知識的力量,最終學會成為一位真正有能力跟死神搏鬥的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