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雄醫學大學實習醫學生
詹洛維
謝謝你記得我
我第一次見到朱女士,是在一間狹小、潮濕的病房內,洳濕的空氣壓在我們身上,使氣氛顯得更加沈重。她盤腿坐著,低下腰趴在枕頭上,口中碎唸著一些不明所以的話語,初次見面時,她怒視著我,彷彿我是讓她住院的罪魁禍首。
「我不曉得我為什麼要住院。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吃藥。我以前在外面閒晃,有涼風吹來才會吉利,現在住在這裡,我覺得空氣很糟,感覺會發生不好的事情。我什麼時候才可以去外面走走?」朱女士語氣激昂,火熱的雙眼盯在我身上,似乎要用怒火將我吞噬殆盡。
朱女士是一位缺乏病識感的思覺失調症患者,自從發病的這十幾年來,她已經反覆住院六次,因為未能規律服藥,每次復發的狀況都會變得比以往更加嚴重。這次住院時,她說她會聽到親戚的聲音叫他輕生;她說她想殺了她最愛的奶奶和阿姨,因為她覺得奶奶和阿姨活得很辛苦,只有死亡才能讓她們解脫。
「所以殺死她們,是你表達愛的方法嗎?」站在旁邊的學姊露出擔憂的表情,輕柔的話語迴響在陰鬱的病房裡。
「沒錯。」朱女士回答。
即使在一旁的我們都認為朱女士的病況依然不太穩定,她卻始終不認為自己生病了,她認為她活出了自己想要的樣子,而我們卻束縛了她。
「不好意思,我不想再談了,請你們出去吧。」朱女士瞥過頭,甩下一句冰冷的話語,將我們趕出病房。
在接續的幾天中,我嘗試與朱女士建立關係。漸漸地,她開始願意對我敞開心房。她說,她很擔心自己未婚無子;她說,她在這裡很孤單,交不到朋友;她說,她覺得活著很辛苦;她說,她想要自我了斷。因為朱女士的病識感極差,又曾出現自傷行為,並時常有暴力的想法,在經濟方面也是全靠父親的收入,獨立生活的能力有限,最終我們將朱女士通報為嚴重病人。在《精神衛生法》中,嚴重病人的定義是病人呈現出與現實脫節之精神狀態,致不能處理自己事務,經專科醫師診斷認定者。
對於如同朱女士這樣的個案,為了保護患者與患者的家人遭受侵害,法律上也有明令規定可以替患者申請監護宣告或輔助宣告,減輕患者在法律上所需承擔的責任與義務。然而,與此同時,患者的人權似乎也已遭受剝奪,他們會失去使用金錢的權利、失去為自己做主的權利,當這些權利不復存在時,這些患者還能做些什麼呢?
「醫生,為什麼要有精神病院?」在與朱女士會談的過程中,她曾向我詢問這個問題。在聽到這個問題的當下,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也不曉得她想聽到什麼樣的答案。
「我想,是因為有需求吧。有些人在住院的期間,能讓自己的情況變得比較穩定,也有些人認為在住院時,可以暫時與外界隔絕,讓自己有喘息的時間與空間。」我絞盡腦汁,盡我所能地回覆她。而朱女士只是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並露出笑容對我說了一句謝謝。
或許在她的心中似乎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小世界,我們闖進她的世界裡,嘗試將她拉出架空的世界觀。我很好奇,在她的眼中,我們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呢?
「醫生,你都怎麼打發時間?在這裡的生活好無聊,你可以帶糖果給我吃嗎?」有一天,朱女士面露沮喪,對我提出了這樣的疑問。
「朱小姐,你是不是喜歡唱歌?無聊的時候可以唱歌啊!妳也可以看書,或是跟這邊的病友建立關係,或許在跟他們聊天的過程,妳就會覺得時間過得很快了!至於糖果的事情,我也不確定自己能不能這樣直接買給妳,所以我必須先去徵詢林醫師的同意。」
「醫生,你是不是早上都不用上班,還是你都有去外面呼吸新鮮空氣?你的空氣看起來很好,你可以教教我你是怎麼做的嗎?」朱女士突然問了另一個不明所以的問題。我想,她大概還得在這裡住院一段時間吧。
在接續的幾天之內,朱女士都有一直問我糖果的事情,然而因為我始終未能找到時機詢問主治醫師,自己是否能帶糖果進去給朱女士,因此未能給她一個明確的答覆。
「醫生,你到底什麼時候可以給我糖果,你真的還記得嗎?」隨著時間一天一天的推進,朱女士開始失去耐心、面露不悅,並似乎逐漸對我產生戒心。
「朱女士,我希望自己能幫上妳的忙,也很想要買糖果給妳,妳願意再給我一些時間,詢問林醫師的意見嗎?如果林醫師允許我帶糖果進來給妳,我再買給妳好不好?」當下的我感到十分無助,覺得自己缺乏自主性,連買糖果這樣的小事,都無法獨立做主。我當下能做的,只有盡全力地安撫朱女士躁動的情緒。此時的我,又再次想起關於監護宣告的內容,或許對於那些被剝奪權利的精神科患者而言,他們在社會中生活的感受也是如此吧。無法獨立自主,凡事都需仰賴他人的同意才能夠執行,申請監護宣告的立意是為了保護患者與他們的家屬,避免遭受一些社會上的惡意傷害,但在無形之中是否也剝奪了這些患者的自我認同呢?
「我們不可以隨意帶糖果餅乾進去給患者,因為如果我們只對特定的患者釋出善意,在其他患者的眼中,可能會認為我們不公平,所以我們在照護患者時原則上要盡量一視同仁。感覺得到學弟想盡自己的努力去幫助朱女士,但買糖果給她著實不太妥當,這個部分可能要再麻煩學弟去跟朱女士說一聲!辛苦你了。」林醫師用溫柔的語調向我解釋著,林醫師的眼神堅定,彷彿一眼就看穿了我的無助,她安撫著我、肯定著我,讓我的內心感到踏實且溫暖。
「今天是我待在這裡的最後一天,對不起,我們不能這樣私下買糖果送給患者,如果妳有需要的話,可能要拜託妳的爸爸買給妳。」最後一次見到朱女士時,她的父親正好要帶她請假回家拿東西,我只能倉促地向朱女士道歉並道別。
「沒有關係啦!謝謝你一直都記得我,謝謝你記得我說的話,醫生再見!」我見到朱女士的最後一眼,她露出了這兩週以來我見過最開朗的笑容,並揮手向我道別。這時我才明白,或許她要的從來就不是糖果,她要的只是別人重視她、在乎她、傾聽她、理解她。
「謝謝你記得我。」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朱女士對我說的這句話,我也要謝謝朱女士與林醫師,讓我在精神科實習的過程中,學到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