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立陽明交通大學醫學系
李耿昇同學
初入安寧病房所感
第一次搭電梯到臺北榮總二十一樓,大德病房。一進去便是滿室鵝黃色的燈光,和一般病房的白熾燈泡不同,多了一絲溫馨的暖色調,和底下的地板相輝映,病房裡格外的靜謐,並沒有多餘嘈雜的聲音。一旁有木質地板鋪成的小空間,充滿綠意的植栽,配上在高樓俯瞰的風景,是一個可以在此放空思考的小空間,一切看似那麼平靜。這之前,我已經在學校修了將近四學期的醫學倫理課程,包含DNR的簽署,和病人家屬之間的溝通,醫療處置的原則,以及善終相關的觀念。就算如此,在我踏進病房的瞬間仍是那麼惶惶不安。
我記得我在剛進去聽完總醫師學長的病房介紹後,就進入醫師室找指導我的住院醫師,記得我剛跟學姊簡單寒暄後,就聽到學姊說:「學弟,這一床病人就給你照顧吧,你沒事可以去跟他聊聊天,今天查房你負責報病人給老師聽喔。」
我在病歷系統上看著有關這個病人的基本資料,「胰臟癌末期、手術、化療、肝轉移、腦轉移」我試圖運用我之前在內外科學習到的知識來拼湊出這位病人從診斷到現在入住安寧病房的過程。在電腦前面忙活了一整個早上,看著好多次的手術記錄、化療藥物紀錄、多次反覆住院紀錄,以及現在在安寧病房所服用的止痛,還有其他慢性和症狀治療的藥物。學姊笑著坐到我身旁,接過我手上的滑鼠跟我說:「學弟你在這裡看這麼久,還不如到床邊去跟病人和家屬聊三分鐘。這個病房的學習重點跟其他病房的學習重點不一樣喔。」當下我發現其實我自己潛意識還是有點抗拒和病人和他的家屬接觸,一方面是不知道從何問起,一方面害怕自己任何不得體的話語,或不夠體貼的句子會讓自己照護的病人傷心或難過,或在無意間傷了他們的心。如果我在病人家屬面前提到死亡,他們情緒會不會承受不住?如果他們在我面前情緒崩潰要怎麼辦?我應該要怎麼回應呢?儘管在學校的課堂上練習了這麼多說話與醫病溝通的技巧,到了臨床實景還是很無所適從啊。
從醫師室到病房的這段路特別漫長,我一直在腦中彩排無數遍等等會發生的各種場景,以及應對進退的細節,要怎麼開口,要怎麼回應,卻一直想不到一個自己滿意的答覆。我自己深呼吸了兩三次,最後還是硬著頭皮敲了病房的房門。在徵詢同意後走了進去。
病房裡,病人躺在床上休息,病人的太太也坐在窗邊的長椅上閉目養神。我正在猶豫要不要打斷他們的休息時間,沒想到是病人先注意到我,努力舉起手要跟我打招呼,發出微弱聲音的同時,病人的太太也從長椅上做起來,起身查看病人的狀況。
「你好,我是這一個禮拜負責照顧您的實習醫師。我姓李。」我有點不好意思的介紹自己。
「你好你好,老公你看,有醫生來看你了。」病人太太很親切的說,讓剛見面的那一絲尷尬消匿無跡。
病人很努力才把眼神對焦到我身上,口中喃喃自語,看起來很費力的才從嘴巴說出幾個含糊不清的字,我卻聽不懂他想表達什麼。
「他今天精神別好,看到人特別有反應,可能是有年輕醫生來看他的關係。」看著病人老婆掛這兩道深深的黑眼圈,憔悴卻又故作樂觀的樣子真令人心疼。
「病人昨天睡得還好嗎?有沒有特別不舒服的地方?」
我看到病人太太從床頭櫃上拿出一本小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的寫滿了筆記:「睡覺的部分,好像還可以,昨天半夜有起來兩次。吃得好像有少一點,醫生你幫我看一下吃這樣夠不夠。然後你看他是不是有一點腳腫啊?醫生你會不會覺得他的腳很冰,這樣是不是循環不好呀?」面對她的問題,對於剛進臨床實習的我能回答的有限,我做了相關的理學檢查之後,把問題記錄下來,並說會跟住院醫師討論完再來回答她。
「請問太太方便跟我說說您先生從發病到現在的經過嗎?」我故作鎮定地問著。
病人的太太眼神突然沉了下來,轉向在床上的病人,摸摸他的手,並向我娓娓道來,病人最初是因為黃疸的症狀去就醫,檢查後才發現是胰臟癌,當下知道自己確診癌症的時候,其實非常抑鬱和失落,因為自己家裡還有兩個正在就學的小孩,還有巨大的生計壓力在自己身上,若是自己生病了,家裡的經濟就會出現很大的問題,病人的太太和病人討論了幾天後,之後還是決定接受了Whipple手術,之後回去工作了一陣子,在例行回診追蹤電腦斷層時,發現腫瘤復發,這幾年了都陸陸續續打了好幾次化療,病人的病情和狀況還是每況愈下,精神也越來越差。
我在一旁只是默默地聽著,並適時的給予回應,病人的太太很詳細的告訴我他們奮鬥癌症的過程,講到很多地方都會不自覺紅了眼眶,她也和我說自己很感謝有兩個這麼懂事的小孩,知道自己在病房照顧爸爸時,他們也很懂事的處理好自己的事,假日也會一起過來幫忙照顧爸爸,講到這裡我看到病人轉頭看著自己的太太,輕輕的將手移到她的手邊碰觸著。病人的太太再也控制不住情緒落下淚來。我當下手足無措,我既不能說「一切都會變好的」也不能說「我理解您的感受」,有太多的想法在我腦中打架,最後我發現我竟然說不出任何一句能夠安慰家屬的話,我之後只覺得應該讓病人好好整理自己的思緒,「我稍候再來看您」這句話說出口後,我覺得自己有點落荒而逃。
看著病人吃力的努力從口中努力吐出「謝謝」兩個字,我心中既感動又慚愧,總覺得自己似乎承受不起這聲感謝。
出了病房之後,思緒像是千斤巨石壓的心口喘不過去,不知道該用什麼言語表達自己的思緒,只是覺得心沉沉的,提不起勁來,我再回到病房看著病人的病歷,回想起剛剛病人太太和我說的故事,再想到自己好像一點忙都沒幫上,於是我找到學姊和她匯報病人的狀況,在一旁調整完藥物之後,在醫師室等了一段時間後,我決定再次走進病房和病人說明我們剛剛的處置,我又再一次敲了病房門。
「醫生歹勢,剛剛很不好意思⋯⋯」我當下覺得不好意思的人應該是我才對。我向病人解釋完我們做的調整之後,病人太太就說:「其實我們都很怕家裡的人擔心,其實平常不太有機會和其他人說,怕他們覺得壓力太大,剛好你今天來,不小心就說了太多。」我們就這樣在病房待了將近一個下午,聽著病人太太把剛剛未說完的故事說完,其實過程中我還是一句話都沒說,但我突然覺得,或許這樣默默地傾聽,也是好的。
在這一個禮拜的實習過程中,我每天都會進到病房和病人聊上幾句,順便關心他的狀況。每天看著標示病人危險值的顏色從黃色,變成橘色,最後變紅色,直到實習的最後一天早上,我在病房的病人清單上沒看到病人的名字,我心裡大致上有個底了,和住院醫師詢問後「病人昨天晚上過世了。」當下還是覺得難以接受,明明前一天還覺得病人還能稍微跟我回應的。一直到參加交班會議時,聽到昨天值班的醫師與護理師說到這位病人走得算是很平順,臨終前妻兒都在身旁道愛、道謝、道別,手上拿著家人事前先為他準備的符咒,帶著滿滿的愛,到另一個世界去了。此時,在我難受情緒稍稍緩解的同時,似乎對於這個病房意義有更深一層了體會與瞭解了。
這幾天的見習,深感自己無法提供實質幫忙,而所能做就是陪伴。然而,我心裡是喜悅、是滿足的,很高興自己能夠在這過程中被我所照顧的病人甚至病人家屬所接納、所信任。願我日後成為能夠獨當一面的醫者時,仍能秉持這樣尊重病人、尊重生命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