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防醫學院三軍總醫院實習醫學生
蔡承宇
回憶的微笑
「伯伯好!」「蔡醫師,你來了!」伯伯臉上掛著笑容,開始我們每天的例行對話。
「伯伯昨天睡得好嗎?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有沒有什麼事情想要聊一下?」
通常早上的這個時候,都只有伯伯一個人在床上。我都會習慣坐在旁邊的行軍床,跟伯伯小聊一下。雖然不一定會聊很多,但是每天都一定會刻意留一小段時間過來,這是我們之間的默契。
伯伯是我臨床實習第一個接觸的病人。當時我對於醫院的工作還不甚熟悉,認識病人的第一步大多來自主治醫師查房時的介紹。「伯伯是醫院的常客。因為母親前陣子過世便開始借酒澆愁,唯一的兒子在外打工,家裡沒有其他人可以照顧他,所以最近幾次都是因為血糖控制不好酮酸中毒反覆住院。」主治醫師帶著我們五、六個實習醫學生查房,當時伯伯一個人躺在床上,眼睛直直得盯著天花板,若有所思。病床旁邊的東西幾乎都沒有動過,沒有家人也沒有看護照顧,棉被凌亂的擺在身上,隱約可以從棉被底緣看到伯伯過去左腳的糖尿病足的截肢傷口,身體瘦瘦小小的,就這樣靜靜的一個人躺在床上。伯伯緩緩地看向了主治醫師,嘴唇微微顫動似乎是想回應主治醫師的關心,但是沒有聲音,隨後又轉頭看向天花板了。
「這次已經是第三次因為血糖控制不好酮酸中毒住院了。」伯伯尷尬地笑了一下。「聽兒子說,最近伯伯你都沒有吃飯一直喝酒,怎麼了嗎?」伯伯都會用搖頭示意他不想繼續這段對話,或是簡單地用「我吃不下」或「我不想吃」來帶過,而住院醫師也會就此打住。所以剛開始我們對伯伯的認識都很有限。
「我…很思念…我母親。」在我持續將近一個月每天早上例行的關心,伯伯在某天輕輕地吐出這句話,「我每天都會在家跟我母親吃飯,我們都會習慣一起吃,(母親過世)之後,就沒有人一起吃飯了。」伯伯緩緩地接著說道。我看到幾顆淚珠從伯伯的眼角滑落,但伯伯的目光依舊看著前方,陷入回憶之中。當下我不敢再繼續追問下去,也在想是不是該避開類似的話題,有點不知所措,我遞了幾張衛生紙。「不過現在就還好了,我比較擔心我兒子。」伯伯接過衛生紙,擤了一下鼻子,劃破剛剛沈重的氣氛。「我小時候就很喜歡在家裡附近的公廟裡玩,對於廟裡面的事情都很有興趣,我長大之後,就把廟接過來,有時候幫忙人家處理事情,我兒子有時間都會來跳八家將…」,之後每次提到家裡公廟,臉上就會掛著淺淺的微笑,尤其是提到兒子參與廟會的部分,都會不經意流露驕傲的神情。
伯伯過去曾經是大學的工友,工作之餘就在家裡的公廟幫人辦事,也因為這樣,結識了一些朋友。其中一位王阿姨雖然不是伯伯的親人,但在伯伯住院期間,她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和他兒子輪流照顧伯伯。白天她回去照顧自己年邁的雙親,晚餐時間整頓好家裡後就來醫院。在最近幾次反覆的住院期間,這樣子的照顧模式好像也就慢慢地成形了,不過伯伯的狀況卻依舊不太穩定,甚至是每況愈下。
「醫生怎麼辦,聽說伯伯昨天晚上一個人走到醫院外面迷路,還好即時被警衛發現,回來的路上說自己病都好了吵著要回家,我也是今天下午才知道。」王阿姨焦急地說道。
「我媽媽呢?」病房頓時一片靜默,沈重的氣氛壓得我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即使低下頭選擇逃避,依舊可以感受到伯伯急切的眼神。
「她不在了啦!跟你說過多少遍!」王阿姨看到了我的表情連忙說道,我也隨即找其他話題轉移注意。伯伯緩緩地將臉側向牆壁,因為他不記得昨天晚上的事,更準確地來說他的記憶力不斷退化,甚至連為什麼要住院都不大清楚,只知道他似乎又造成別人的困擾,只能用沈默來面對。「昨天因為家裡有事所以提早回去,半夜他兒子來的時候就發現他不在床上。」我注意到伯伯的手下意識的一直摸著左腳的傷口,左邊截肢處的根部紅紅的,多了兩處瘀青,沒有人知道昨天晚上伯伯穿著義肢在外面走了多久。
自從那天晚上之後,伯伯被限制下床,幾乎所有時間都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伯伯對於時間的概念逐漸模糊,已經很難想起昨天晚上是誰來照顧他,醫師什麼時候來查房。伯伯變得愈加沈默寡言。「我現在近的事情都不記得了,一直想起以前的事情…」
王阿姨經過的那天晚上的事情之後增加了來醫院的頻率,兒子也暫停了打工每天都來照顧伯伯,我也有更多的機會可以跟他們聊天。不過我發現,伯伯退化的速度遠比我們想像中的快,原本聊天的過程中還可以聽伯伯說他小時候的故事,到後來除了日常的關心「昨天睡得好嗎?有沒有不舒服?」伯伯可以用點頭搖頭來回應之外,用藥的頻率還有吃飯的次數和內容都已經記不得了。看伯伯的血糖控制曲線變化幅度絲毫沒有因為住院調整用藥而獲得改善,不時還可以看到一些餅乾、吐司的包裝在床邊,但是伯伯都不記得他自己在半夜吃了多少。最後只能建議家人請看護可以隨時在旁邊照顧伯伯,才不會再因為血糖控制不好反覆住院,不過這樣簡短的建議對伯伯他們來說無疑是更大的一筆負擔,但身為醫療人員的我們卻也無能為力。
對當時的我來說無疑是一個很大的衝擊,即便是長年照顧伯伯的主治醫師也表達出對伯伯家裡狀況的無奈,「我們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幫忙找他們可以利用的資源和補助,剩下的事必須由他們自己決定。」即使現在回想起照顧伯伯的這一段時間,心情的起伏依舊,我只能在心中默默的替伯伯祈求祝福。出院之後有幾次也跟著伯伯還有新請的看護一起回診,比起住院的時候伯伯的氣色明顯好很多,雖然已經記不太清楚我的名字,但是看到我的時候臉上依舊會浮現那熟悉的笑容。
「伯伯好!」
「蔡醫師,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