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防醫學院三軍總醫院實習醫學生
林德蘭
鏡中你我
「學妹,這個病人是進來做CT-guided biopsy的,剛好會經歷完整的病程,蠻適合你的,就由你負責care吧!」晨會結束後,學姊如是對我說。這只是一個很平凡的早晨,很平凡的案例,我從未想過,與奶奶的相遇,會讓我心底又悄然泛起了三年前的波濤洶湧。
陪同辦理入院的是奶奶的二女兒。奶奶四天前才被急診通知,當時照的X光片顯示右上肺葉有個兩公分的小結節,強烈建議要來胸腔外科確認腫瘤類型。經過主任的門診,奶奶被排在這週進行切片診斷。
憂愁浮在二女兒的眉間,帶著已知結果卻又不甘心的神情問道:「醫師,你們覺得這究竟是良性和惡性呀?」學姊和我苦笑著的又一遍解釋著在結果出來前,沒有任何醫師能夠百分之百肯定,只是還請家屬一定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沒關係的啦,我活到這個年紀,已經夠本了啦!不管什麼樣的結果我都能夠接受。我的個性就是看的開,把生活過得怎麼樣比較重要。」奶奶坐在床沿,相對與一臉沈重的女兒,奶奶卻是滿面輕鬆,反過來安慰我們別有太大的壓力。每天的查房,奶奶也始終面帶笑意地與我們對話,時不時還要安慰憂心忡忡的女兒們。我被那略顯蒼老卻神采不減的坦然神情所惑,相信這是一位看透生死之事的大智慧者。
直到某天晚上,我因事情繁多而在醫院待到比較晚,想著離開前去探望一下奶奶的情況。推開病房的門,剛邁開兩步,卻猛然聽到簾幕後一陣似有若無的啜泣。那一刻我震驚不已,腳下一個踉蹌,一時間進退維谷,不知是不是要就此快速離去,還是若無其事地打聲招呼再走。思索間奶奶已聽到了響動,主動探出頭來,眼眶泛紅,淚痕宛然。白天她鎮定從容的神色在我腦海中瞬間閃過,卻定格成了現在無助、淒惶的面容,措手不及地,又與兩年前,我再熟悉不過的一張臉漸漸重疊…。
三年前,母親突然被診斷為肺癌,她一開始還想瞞著我和妹妹,直到將要住院前不得不吐露實情。她也是像奶奶一般,撐著平靜輕鬆的面容,家常般說著這件事,一再要求我們專心唸書,不要擔心這些事。然而半夜靠近浴室的門,我卻能聽到隨著水流而傳出的抽泣聲,母親不敢讓我們知曉,連在床上流淚都不敢,只反鎖著門打開水龍頭,將啜泣偽裝成流水聲。可憐天下父母心,同樣相似的場景,跨越時空彷彿重現在一起,我內心一陣鈍痛。
「別告訴我女兒,我就是不想讓她們擔心,也不想影響她們的生活,醫師,我只是想著…為什麼是我呢?我沒有咳嗽、沒有胸痛、沒有任何的不舒服,怎麼只是因為去一趟急診,就說有可能是癌症呢?」奶奶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大概也知道無法再隱瞞,她娓娓將不甘與疑惑向我吐露。奶奶心中原來也存著這麼多的迷茫與痛苦。我慢慢地與她敞開心房,我想著自己的母親,很久之前我無法說出的話,似乎在此時此刻,藉著與奶奶的交談,傾吐出來。
從那天晚上開始,我與奶奶間的相處似乎更近了一層,保守著共有的秘密。她開始與我分享年輕時候的各種見聞和觀點,我們都是愛往外跑體驗不同生活的人,尤愛異國風情,說至興起處共同撫掌大笑,分享各種照片。只是偶爾笑容褪去,我能看到奶奶臉上一抹惆悵轉瞬而逝,我知道她大概擔心著自己未來還不知能不能擁有與以往一般無二的生活。與此同時,在住院過程裡,我也開始熟悉起了奶奶的三位女兒。
大女兒住得雖然離醫院有點距離,來病房的頻率卻一點也不少,大概是從小就擔任長女的原因,最有主見。每當奶奶猶猶豫豫不知道該如何選擇時,往往就是由大女兒拍板定案。不論是在生活瑣事,或是選擇治療方案時,而當奶奶嘴饞想要不顧高血糖吃點熱量高的垃圾食物,也是大女兒最為嚴厲的阻止,她是最贊成奶奶進行積極治療的。
二女兒是我最常遇見的面孔,也是最細心的一位。每每遇見她,總是拿著手機或是白紙上的問題紀錄尋求解答,從肺癌的所有可能關聯病因,到團隊醫師的行為喜好,總不厭其煩地一一確認。她是最跟著媽媽意見走的一位,當奶奶表明自己不想參與化療的意願時,她是第一個表態支持的。
小女兒個性溫和幽默,擔任了與護理師們打好關係的重責大任,對於媽媽和姐姐們的決定總是遵從,偶爾當大女兒與二女兒之間意見相左時的潤滑劑,大家一致公認她是最好相處的。三個女兒個性不盡相同,卻是一般孝順得令人欣羨。
然後,終於到了那一天,結果確定了,肺腺癌。
奶奶的臉顯得蒼白。女兒們背對著母親,焦慮地對視,三張臉孔寫滿了沈重,聲音卻是硬撐著掩飾的平穩。我不由著一陣恍惚,看著她們,一剎那,又似墜落到了三年前,看到了那個同樣絕望緊張的自己…。
三年前,我剛剛升上大二。才學完了普生、有機、物理一系列三類組共通課,剛剛摸到生化的邊,與解剖病理還隔著海峽似的遠。名義上的醫學生,實際上半分醫學相關知識都沒存在腦海。得知母親病情時的無助我至今餘悸猶存。我一頭扎進了臨床醫學的汪洋大海,看UpToDate,看PubMed,任何線索都不放過,還前去旁聽四年級學長姐呼吸區段的臨床課程,努力從一大群我從未聽聞的專有名詞裡,抽絲剝繭,找尋最有利的方案。
於是,現在,我懂了,我懂得女兒們在網路搜尋時面對一篇又一篇不知真假的文章時的迷茫,知道當一剎那眾多英文或者陌生的中文當頭砸下,不知道哪一行、哪一字才是真正有用的消息時的無力,知道當看了許多、問了許多、想了許多,卻依舊擔心不能給予母親最合適的治療的痛苦,知道女兒們為何會對母親的治療意見針鋒相對,而後又默對流淚。同樣的路,我與我的妹妹,三年前都走過。
現在的奶奶,三年前的母親 ; 現在的三位女兒,三年前的我與妹妹,相似的單親家庭,相似的晴天霹靂。我看著她們,就像看著鏡子裡過去的自己。我幫助他們,就像,三年前,也有人對滿心惶然的我伸出援手。
於是,我回想起當時一無所知的自己,將相關的資料和論文整理成普通人都能看懂的方式與奶奶和女兒們解釋,畫圖、表格樣樣都來,力求能夠讓她們全面了解,也分享我們家人面對肺腺癌時的經歷,此時此刻,我不只是實習醫學生,不只是奶奶的朋友,我還是與她們有著相似經歷的病友家屬。
所幸,奶奶的腫瘤沒有轉移也沒有進犯到淋巴結,肺葉切除手術順利。當然,手術後才是挑戰的開始,傷口復原的過程是一條辛苦的道路,奶奶返家後一度出現譫妄與感染的情形,讓女兒們心力交瘁,幸而最後在醫師們的協助下順利解決,而另一個或許將永遠停留在病患人家屬身邊的,是癌症復發的可能性。一旦復發,就不能再使用手術方式處理,那會又是一條,很漫長很漫長的對抗之路。
我記起了得知母親病情時的迷茫,即使時隔三年,那種惶然與痛苦,仍悄悄潛伏在心間,時不時的就探出頭來刺一下,糾纏不休。術後半年一度的CT檢查,像懸在頭上的一把鍘刀,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真正落下,只要還呼吸著的一日,復發的陰影便始終如影隨形。三年前我拿著高達85%的五年生存率安慰著自己,一如我現在安慰著女兒們。但其實,對視著的我們,心底都清楚,對於身處其中的我們,懸著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從未消失。
我和奶奶,與她的女兒們,至今仍在奮鬥。我是對抗癌症的醫師,也是直面挑戰的病人親屬。我衷心期待,並且相信,日新月異的醫療革命,給奮鬥中的我們,更多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