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防醫學院三軍總醫院實習醫學生
彭浩軒
鼓勵
「學弟,等等我們去看一個新診斷的病人,濾泡淋巴癌第四期。」在十分鐘前,這是我對於這個病人、這個疾病僅有的認識。
拉開隔簾,病榻上坐著一位短髮的女子,對於主治醫師突如其來的到訪,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看就知道才入院沒多久,甚至可以說,可能是個過去和醫院八竿子打不著的健康人士。
「A小姐,跟您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優秀的學弟」學長邊說,邊示意要我站向前。「他叫浩軒,那是這樣的,您住院的期間,他會負責跟在旁邊實習。」簡略的介紹完,學長就匆匆忙忙的離開了。
學長的離去,彷彿一併把我的空氣都帶走了,我緊張得差點不能呼吸。上一堂關於淋巴癌的課程要追溯到上一個世紀,要是病人這時候突然問我問題該怎麼辦?
「那個,浩軒....對嗎?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A小姐看著我,一臉擔憂地問道。
「嗯嗯,A小姐有什麼問題儘管說。」我盡力表現鎮定,但內心深怕她問什麼我回答不出來的問題。
「你有看過我的報告嗎?」A小姐說。
「報告嘛…有啊。」我在心裡吁了一口氣,好險剛剛來的路上匆匆有聽學長提起。
「 你怎麼看?」
剎那間,我繃緊了神經,如臨大敵,儘管只是短短的四個字。
「嗯…檢查的數字是都還好,不過之前有做過骨髓抹片,還記得嗎?」我看著她,腦中各種數據和影像閃過,但是背後的意義,以及該不該由我做病情解釋,一切混亂的像一團剛從口袋掏出來的耳機線。
「我知道已經有骨髓轉移了,還有正子斷層也證實這一點了。」A小姐倒是答得乾脆。「可是其他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A小姐有沒有看過那種醫療戲劇。節目裡的神醫總是能在趕到病床前把病人的一切弄得一清二楚,然後在病床旁展現他神乎奇技的醫術,然後不多不少在節目的最後五分鐘接受眾人如雷的掌聲與讚美。可是我只是個醫學系五年級的菜鳥,理所當然從基本功打起。
「其實呢,我也只在十分鐘前把報告和檢查都看過一遍,但我還是想聽您說一說您的狀況,症狀啦、病史啦等等。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給我幾分鐘呢?」
聊天的過程中,我才知道,A小姐是位上班族,家裡養了兩隻短毛貓,身上有黑斑的叫珍珠,顏色帶土色的叫奶茶。每天上班下班,閒暇之餘逗弄兩個毛孩,日子倒也安穩自適。直到這幾個月來,鼠蹊部那終日不消的腫塊,像驅之不散的烏雲,始終籠罩心頭。於是她從門診、檢查、看報告、一路到最後進醫院做完第一次化療。
「等等,所以您除了腫塊之外沒有其他症狀囉?」我從筆記中抬起頭,再確認一次。
「對啊。所以有的時候我也在想,我真的有癌症嗎?感覺好不真實。實在不敢想未來會是怎樣。」A小姐的眉頭又更緊了。「主任好忙,有的時候一忘記就來不及問他。」
「如果有什麼問題忘了問,我也可以幫你轉達給主任。」我拍拍胸脯,這大概目前的我最大的功能吧。
A小姐應和的點了點頭,又向旁邊一歪:「欸,你還沒告訴我,你覺得我的病怎麼樣呢?」
果然,最終還是要面臨這棘手的課題。此時此刻我的緊張感,絕非醫病溝通那種課程中虛無縹緲的情境教學可以體驗到的。
「我想一下怎麼解釋喔」我一邊說,一邊在心中謹慎地字斟句酌:「大致來說淋巴瘤分為很多種。」
「我知道。」
「A小姐算是裡面最溫和的那一個種。」
「嗯!」A小姐十分認真,沒有一絲不奈。
「目前照著治療的準則走,預後都還不錯。而且聽起來妳發現的早,就醫的早。」
「我覺得腫瘤是有消。」
「對啊,代表對上次的治療有反應。」
「那…骨髓會有影響嗎?我會需要骨髓移植?」
「這個我不確定…抱歉!」再一次地,我感受到自己學識的不足,以及在疾病面前,自己仍然渺小,「…應該還是要看主任的判斷。」
「是喔…沒關係。」A小姐又說,「我還蠻喜歡主任的,他會神愛世人,哈哈哈哈。雖然,我不是天主教的。」一個小小的玩笑頓時讓病房的氣氛輕鬆不少。看得出來,A小姐顯然很開心滿腹的疑問找到了出口。
「那主任上次只提到做完六次化療後還要再做八次標靶。這個八次標靶的作用是啥啊?」
「哦~後面的八次是維持治療,剛剛雖然說這種腫瘤比較溫和沒錯啦…」我皺起了眉頭。
「然後呢?」A小姐一顆心又揪了起來,趕忙催促。
我意識到我斷在了一個太戲劇化的點,趕忙接下去。「但是療程就會需要比較長。至於為什麼呢?我的理解是這樣,我們需要一段時間的持續治療順便觀察看看有沒有再復發,畢竟它比較溫和。」
「嚇死我,不過低惡度好像都這樣齁?」
「我換個方式說好了。剛剛妳也說腫塊有消,可是腫塊消了,真的就治癒了嗎?會不會有沒殺完的呢?正因為它溫和,所以另一方面來說,我們難以知道它還在不在。所以才需要後面的維持治療及觀察。」
A小姐若有所思。
回到家後,發現手機裡多了一則訊息:「謝謝你,你以後會成為一位好醫師的。」我記得氣象預報正放送著冬季寒流的來襲,但心裡卻多了股始料未及的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