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偕醫學院醫學系三年級
劉凱碩
獨一無二的一門課
猶記得第一次的大體實驗課,一切的一切仍歷歷在目。
那是個最三芝的午後,厚重低沉的烏雲壓著天空、綿而細長的雨絲佈滿窗口,這股陰沉使十二月的寒冷更加刺骨。然而在這個午後,我第一次見到我的大體老師。
因大體老師家屬不願使長輩勾起傷心事,因此婉拒了我們組別的家庭訪問,於是在啟用典禮開始前,對於我的大體老師,我可說是一無所知。按理來說,在如此無交集的關係下,下刀時心中應是波瀾不驚吧,而且第一次上刀也僅是剝皮,沒鋸開頭骨等驚悚的操作。但就在切開皮膚的那幾刀中,我的情緒就像竄出的福馬林氣味一般,自內心迸發。
當時我們要做的是枕下三角,在摸C2定位時,因老師身體已僵硬許久,我們不得不加大力道按壓,費了一番功夫才摸出頸椎棘突的位置;在劃開中線時,手持手術刀卻止不住發抖,因此傷口歪七扭八、不平整,分離真皮與脂肪的厚薄不一,有時甚至太大力劃傷肌肉,有時角度上傾造成表皮、真皮分離。每一次的發力找尋、每一次下刀的偏離、每一次分離的失誤,心裡都會產生疙瘩,這些不純熟似乎都是對老師不敬,但卻又不知道怎樣才能被稱作「尊敬」;不知道要用怎樣的態度來面對老師,總是說要尊重生命,珍惜大體老師對我們的大愛,但在第一次的課程中,我根本不知道何謂珍惜與如何珍惜。第一次的實驗課,對我而言,與其說是學習,以「驚惶失措」來形容似乎更為貼切。
陰沉的天氣,與我沮喪徬徨的心情,似乎都在數落著我的不足,顯示解剖學上的荊棘。
第一次的實驗課除了操作外,也被告知每一次實驗結束後,要把從老師身上分離下的組織,都蒐集到組織桶內,以利未來火化時也能保持老師的完整。或許是因為這舉動,我開始認為保持老師的完整與減少破壞,就是對老師最大的尊敬。也因此要求自己在每次實驗課前,鞭策自己先了解部位構造、解剖方法,盡可能地減少犯錯,減少太傷害老師,減少他可能還感受到的痛……從此之後,每次的實驗課總是追求完美,期望像示範影片般,無瑕疵的進行,壓力也因此隨之而來,因我實在想不到除了精進自己,埋頭努力之外,其他的尊重、感謝方式。
此模式延續數月後,我們按例舉行大體老師感恩追思典禮,以向家屬表示謝意,更向老師致意。在籌備時,會暫時停止實驗課,也讓我們有更多的時間反思老師對我們的恩惠。我從沒想過在小小的人體裡,是如此繁複的精細構造,肌肉層層堆疊,血管互相纏繞,再詳盡的教科書,只能化繁為簡,卻比不過老師無聲的教誨;再逼真的人體模型,也不及老師悉心呵護、鍛鍊的大體,在跑台考試前,老師赤裸裸地攤在我們面前,任由我們學習,包容我們打擾。
回想起來,總覺得老師對我們奉獻太多,我卻只能以埋頭工作為名,實際上是逃避如何回饋老師的恩情。但就在情感混亂之時,我們終於在典禮上與家屬碰面。在談話中,家屬告訴我們老師生前是馬偕醫院的警衛,終其一生都在為醫療努力著。在環境的潛移默化下,他決定捐出大體,在生後也為醫療的延續盡一份力。讓他的一生都散發白色的純淨光芒。
這時我才了解,對老師最大的尊敬與報答,應是助他將最後的心願完成,成為他夢想的助燃劑,將他延續到生後的燭火燃燒更為旺盛,方不辜負老師的期許。他期許藉由他的奉獻,將醫學知識帶給下一代醫生,我們也應朝這方向邁進:在老師的指引下,習得醫生的最基礎知識;在實際操作下,習得個大體老師身上的相異處,體認到每個人的獨特性;在與老師學習後,認識人奉獻的高雅靈魂。
如今再站在老師身旁進行實驗,雖然目的都是要更加了解人體構造,但已不再是過去陰暗的壓力情緒,而是正向積極的求知慾與使命感。這樣的心態轉變,是老師給我的另一堂課,使我對老師更為敬重。
我們總被告知著要珍視生命,卻沒被教導怎樣才是珍視。我想這種感動是因人而異的。在與家屬對談後,才能更加了解老師,因此看到老師時能想到他的雙手曾牽過摯愛的家人,他的雙腳曾踏足各處的土地,他的眼中也曾見過世上各樣的風光,才能了解老師對生命的想法,才能改變我們對於生命的想法,進而珍惜之。
大體實驗課,每個人能吸收的知識量不一,能體會的生命重量更是不一,我想,這會是我上過最獨一無二的一門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