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庚醫學生敘事醫學林琮凱

呲牙咧嘴

長庚醫學生敘事醫學林琮凱

呲牙咧嘴

 

林口長庚醫院每個病房門口都有一塊會發亮的金屬招牌,上頭寫著這間病房的科別:「胃腸肝膽科教學病房」、「整形外科系教學病房」,提醒病患和家屬們:你(或你的鄉親世大)現在可能得了什麼病,住在某某科病房,要探病的時候記得看那塊金色招牌上的字不要迷了路。

唯獨內科部只有一個次專科病房沒有招牌,或許人們不知道,也無須知道自己住在這科;知道的人們都活在自己的冬天裡,因為這裡是腫瘤科病房。

第一天早上,被學姊分派到的病人是一位呲牙咧嘴的男子。第一印象是心裡很沒醫德的想著如果人能把自己五官像泥土般雕塑,牙齒和嘴唇所能做出最兇惡的組合莫過於此吧。

病人是一位雙頰口腔癌,正值壯年的男子。電療之後因為肌肉攣縮,完全無法張嘴,無論進食,或是象徵自己仍為人類的言語;只剩下攣縮的嘴唇肌肉和咬得很緊的牙齒,看起來才會呲牙咧嘴。惡性腫瘤以往在教科書上、在報章雜誌上、在別人口耳相傳中總有一副聽者自己想像的,兇殘的樣貌,但是從文字和語言中兇殘二字真正的涵義可能永遠也無法被體會;直到我看到病人:腫瘤在化療之後竟在喉管中迅速生長,向內擠壓食道,向外穿破皮膚,形成化膿的巨大傷口。「有空要記得去摸摸看,摸過一次你這輩子就永遠不會忘記腫瘤摸起來的觸感。」學姊是這麼說的。在我伸手觸摸的時候,病人睜大眼睛呲牙咧嘴看著我,沒表示些什麼。

病人因為無法講話和進食,只能靠筆談溝通,狀況並不是太好。照顧這位先生的老媽媽又看不太懂兒子的字跡,可以看出來媽媽動作及話語中的無奈,以及病人幾乎無法與外界溝通的無助。身為見習醫學生,我也只能表達最基本的,所謂例行性的關心(傷口還會痛嗎你脖子很脹對不對忍耐點我們已經找外科跟麻醉科來評估了)。至於被腫瘤侵蝕的生命還能走多久,病人沒問,媽媽也沒提。離開時總是例行性的空洞祝福(先這樣好了你們要保重你有什麼問題再來跟我們講阿還有主治醫師下午會來看你),而頭髮花白的媽媽總是站起來向我鞠躬:林醫師,謝謝你的關心。

第三天早上去看病人時發現有位陌生的女性訪客,一問之下是病人的技職同學。中年女人淡淡的笑著對我說:畢業後二十幾年沒見,一見面竟是如此光景。病人一樣呲牙咧嘴,無語。

後來查房的時候從護理師口中聽到病人有位女友,雖然病情每況愈下但依舊陪在身邊,希望能夠盡早結婚。主治醫師說我們當然樂觀其成,不離不棄真的很不簡單;不過我們先來看看其他病人至於這個就交給社工師吧。

第四天下午走進病房,病人在大陸工作的姊姊來了。走出病房時姊姊跟出病房把我叫住。「醫師,我想知道我弟弟還有多久。我們大家對這個情況都心知肚明,只是想知道我們還有多少時間。」對於一個見習醫學生來說怎麼能放過這個機會,我花了大概半小時細細描述癌症可能的預後,以及一再叮囑要多花點時間陪伴:看看你弟弟還有什麼願望沒有達成,和他一起做完吧。聽完之後姐姐若有所思,一陣子之後也對著我鞠躬:林醫師,謝謝你。不客氣,我說,那一刻我竟感覺自己活像個真正的醫師,沒有什麼知識但是在這裡我可以幫助別人;心裡想著病人的病情沒有改善但我還是對他們說了他們想聽的話,人還是會死但是要好好的送走他們,大家都這麼說不是嗎?

最後這個病人還被我拿去當成口頭病歷報告的題材,因為放眼整學期,好像只有這個病人真正算是我的病人。成就感一直持續到我戲劇化(可能就是因為生命中依然存在戲劇一樣的可能性,影劇才會如此令人著迷)地想起了中學時期驅使我想當醫師的一本書:侯文詠《我的天才夢》。

裡面有一段是這樣的:作者仕途一帆風順,升上了主治醫師之後意氣風發,那時有個癌末的小孩是他的病人,小孩非常喜歡他,每天查房時會和他討論他的出版作品。主治醫師也很開心,每天帶著大小醫師查房,並且在床邊教學:大家看看,我的止痛藥給藥原理在這個小病人身上竟有如此卓著之效。小孩過世之後父母轉交一包東西給他:這是我們家小孩要給你的,他一再叮囑我們不能打開。年輕的主治醫師打開包裹之後發現裡面是滿滿的止痛藥丸;原來開給小朋友的藥他一顆都沒有吃,只是為了確保每天可以看到喜愛的主治醫師來查房。

離開腫瘤科後幾周,我在護理站輾轉聽到病人出院後病況危急,再度來到急診;那位女友趕到復健二樓的急診三九觀察區和躺在病床上的他公證結婚。

『我那時覺得自己很殘忍,竟用了這個小孩殘存的生命來建構自己的成就感。』侯文詠在書中是這麼說的;我站在沒有名牌的腫瘤科病房電梯口,忽然知道為什麼那天我覺得自己活像是個真正的醫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