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行醫之道
“On Doctoring” 是一本美國醫學院學生幾乎人人必讀的好書,大部分的醫學院在醫學生新生入學時,校方都會贈送每個人這本書。這本書是Richard Reynolds和John Stone 兩位醫生主編及Louis Nixon 和 Delese Wear兩位Ph.D副編一起收集的與生老病死有關的短篇小說、散文、以及詩歌。作者大部分是醫生兼作家,但也有一些是非醫生的作家,譬如馬克吐溫、海明威等,還有一些本身是唸醫學的,但從來沒有行醫,如毛姆 (W. Somerset Maugham)、濟慈 (John Keats) 等。
從1991年出第一版以後,1995年出第二版,而今年 (2001年) 剛出了第三版。這三次的版本在內容上皆有相當的改變,我仔細地對照下,發現有些文章被同一作者的其他作品所取代,或是刪減以後由別的作家的作品所取代,但文章篇數的總數是越來越增加。第一版到第二版時,刪減了十五篇,增加了十九篇,而到第三版時,又刪減了十三篇,但增加了四十三篇,第三版一共收集了八十一位作者的一百二十八篇短篇小說、散文、詩歌。從這幾次改版中持續的增加改善內容,也充分表現出編者們的用心。
由這本書所選的文章裡,很明顯的可以感受到這些作者對生命的敏感度。很多在別人看來或許是例行公事,但在這些有心的醫者或文人的筆下,這些過去沒有被注意到的生命點點滴滴,讀來卻是令人深受感動。文章中很多是從病人的立場所看到的生老病死,以及在病人與醫生共處中所感受到的真情;也有些文章很坦白地披露醫生自己犯了錯之後的感觸;有些文章敘述醫生因為行醫而體驗出一些鮮為外人所知的對病人及家屬歉疚的心情,而領悟到醫者需有更謙虛的風度;有些醫生作家描述對周遭環境的感觸,譬如說對學習解剖學,接觸遺體的感受、在開刀房裡的經驗,以及自己犯了錯誤的種種心路歷程,在在都使我這種已行醫三十餘載,嘗盡個中酸甜苦辣的醫者,讀來心有戚戚焉。
這本書所收集的文章,對每位作家開頭都有其生平簡介,而後才是作者的代表作。最多篇的像William Carlos Williams醫生居然有九篇著作收集於第三版。以下就幾篇印象較深的文章作較詳盡的介紹:
本書所選的第一篇文章是Dr. Carola Eisenberg很有名的文章,「作醫生仍然是一個很有福氣的好職業」(”It Is Still a Privilege to Be a Doctor.”)。作者曾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與哈佛大學醫學院教過書,十分關心醫學生的培養,曾經當了麻省理工學院六年以及哈佛大學十二年的教務長。在這篇文章裡,她強調,當醫生是一個很好的行業,常聽到實習醫生抱怨唸醫學課業的繁重、競爭的壓力,醫學生生活乏善可陳,加上某些教授常誤導醫學生,認為作醫生的黃金時代已過,他們常在教學迴診中,抱怨當今行醫籠罩在醫療糾紛的陰影,而表示如果有重新選擇的機會,他們將不會再來學醫。許多醫學生也因而擔心畢業後醫生過多、收入減少、競爭劇烈而有打退堂鼓之意。作者認為這是非常荒謬的想法,她說,我不能想像有一個比行醫更好的職業,雖然社會上有一些醫療糾紛,但只要醫生大部分時間投注在關心病人的照顧、研究與教學上,大眾仍然會體會他們的努力而感激的。同時她也呼籲我們應該要多讓醫學生聽到正向的訊息,所謂醫學教育的目的並非在訓練醫生如何斂財營利,而是要醫生學習如何改善大眾健康,讓最有心以及最聰明的學生加入我們的陣容,一起來為提高醫療服務的平等及品質而奮鬥。她振臂急呼地說「如果我們看不出這職業能因為造福別人而造福自己是多麼的幸運,那我們實在是太有眼無珠了」。 整篇文章可以看出作者對醫界的殷殷期望,以及她對年輕人真誠地推薦醫生這個行業的熱情。
Dr. William Carlos Williams是個多產的醫生作家,他同時也是一個很忙碌的開業醫生。 他一生在Rutherford鄉鎮上為勞工、鎮民服務,接生過不只三千個小孩子,而他的散文與詩選也都是上上之選的佳作。這本書共收集了他三篇散文與六篇詩歌之多。在他的「行醫」(The Practice) 一文裡,他強調他看病從來沒有阻礙了他的寫作,事實上,醫療的經驗反而供給他精神的食糧,使他更能寫出真實的文章。曾經有人天真的問他說,你開業這麼忙怎麼可能又可以找出時間來寫作? 他們問他,你一定是個超人,或者是你大概有至少兩個人的精力。但他說,這些人一定無法了解,行醫與寫作事實上並不是兩個職業,行醫生涯使他的人生經驗增加,擴展他對生命的感受深度,而使他有豐富的寫作靈感,所以。最後他說,醫生的職業最主要就是在於細心傾聽別人說話。在他另外一篇「強加外力」(The Use of Force)的散文裡,他非常傳神地描述他如何與一個非常不合作的小病童奮鬥,為的是他想要檢查她的喉嚨,以確定她沒有致命的「白喉」。他在千方百計的哄騙都無法讓小孩子張開嘴巴之下,最後只好訴著於「強加外力」,而終於看到了她的扁桃腺上面長滿了白喉的黏膜,然而他救人的努力卻換來了小孩子非常不友好的抗拒踢打。在這篇文章裡,他毫不掩飾地寫出行醫者得不到病人以及家屬的合作時,所感到的沮喪。他寫的詩也都很好,雖然短短幾行字,但卻是字字珠璣,充滿對人生澈悟的哲理。
Dr. Lewis Thomas (路易 湯姆斯) 曾任美國癌症最高研究中心「史龍克特林癌症紀念醫院」(Memorial Sloan-Kettering Cancer Center)多年的院長,他曾經得過很多作家獎,也寫過很多本書,包括台灣已有中譯本的 <一個細胞的告白> (“The Lives of a Cell”)。收集在這本書的文章 「家庭訪視」(House Call),是一篇非常感人的短文,他描寫父親是一位鄉鎮老醫生,從作者五歲時就帶著他到病人家裡看診,並常灌輸他做醫生要謙沖為懷的觀念,因為有時候病人對醫生讚過於實,實際上醫生並沒有資格享受病人加之於他的稱譽。他父親常告訴他,有許多人需要醫生的幫忙,但醫生能夠作的其實非常有限,但做醫生的一定要能在病人需要他的時候能伸出援手,也因此他非常重視這種到病人家裡看病的服務。他父親告訴他說作醫生的不只是要隨時有準備為病人服務,更需要對自己能誠實以對。他父親曾告訴他一個他永遠不會忘記的故事,當他父親剛開業初期,還只是一介默默無聞的小鎮醫生。有天有個病人因為血尿來看他,他給病人開了一些無害的藥,吩咐病人幾天後再回來看他,而他就利用這段時間趕快查書。後來病人回來非常高興地告訴醫生,他血尿都好起來了,因此全鎮都認為他是個藥到病除的再世華陀。可是父親卻告訴他,事實上他開的並不是什麼妙方靈藥,而是病人自己把尿結石排出來以後,症狀就好起來的。 他父親晚年因為對醫藥治療病痛的功效越來越沒有信心,而在五十出頭才又改行做外科醫生,但他老人家也只在病人真正沒有開刀不行的情形下,才肯為病人開刀。他語重心長地說他父親的作法使他的收入不彰,但他的行醫原則卻樹立了典範,贏得了許多同事的尊敬。
Anatole Broyard 是一位有名的文學評論家及散文家,他在紐約時報撰寫書評達數十年之久。選錄在這本書裡的散文,標題是”醫生,請跟我談話”(Doctor,Talk to Me.),非常生動地刻劃出當一個病人面對醫生時,醫生眼中只看到他的病而非他的人,而使他感到莫大的羞辱。他因為前列腺癌而看了泌尿科名醫以後,感慨萬千地說了一句非常發人深省的話,「就像我的醫生為我身體安排了一些血液檢查以及骨骼掃描,我也希望我的醫生能夠掃描 我 ,能夠碰觸我的精神以及我的前列腺。(“Just as he orders blood tests and bone scans of my body, I’d like my doctor to scan me, to grope for my spirit as well as my prostate.”) 他很直爽地道出他對這位名醫的態度所產生的反感,他說「當醫生覺得他高我一等時,我也覺得我高他一等。因為我是他的病人,能讓他診斷學習,我們應該是平起平坐,互相尊重的對等關係。」這病人的心聲對行醫者不啻是道暮鼓晨鐘,當頭棒喝。
本書編者之一的Dr. Richard Reynolds的一篇散文也非常動人,題目是 ”內科醫生生涯的一天”,對一個醫生每天一早忙到晚的生活有非常寫實的描述,給尚未實際進入臨床醫學領域的低年級醫學生以及在醫林高牆外徘徊瞻望的年輕人,刻劃出最生動的醫師生涯。作者在描述繁忙的一天裡面,也寫出一些個人別出心裁的自我訓練辦法,譬如他發現他每天為每個病人都做一樣的身體檢查,漸漸地會變成一種例行公事而失去了熱誠。於是他便自己設計了一套自我訓練的方法,每個月選一個星期,對前來看診的病人除了做整套的例行檢查以外,他特別對某一種器官(譬如說這個星期是「甲狀腺」,下一次是「肺臟」) 做更詳盡特別的檢查。如此這般,他再也不會覺得每天做的都是「例行公事」「千篇一律」,而他也有機會複習對每種疾病每種器官的理學檢查,因而獲得更好的心得,而每天的工作也變得更有效率,而也不再有日久生厭草率行醫之虞。他也提到,由於病人檢查時沒有穿衣服,心情緊張,難免有時會忘掉想要問的問題,所以醫生應在檢查完畢,病人換裝以後,再花一些時間與病人談話。像這種由細微的觀察以及對病人的體貼所得到的滿足感與成就感,也可以讓讀者體會出,為什麼這位醫生能夠每天早出晚歸,卻仍甘之如飴。
Dr. David Hilfiker的散文名為「錯誤」(Mistake),對醫者所犯的錯誤有很多坦率的檢討。他很謙虛的指出,現在的醫學使醫者對人類身體有更多的知識,更正確的診斷方法,更多的高科技儀器來檢查與監測病情,這些都有效地遏阻了疾病發展的過程。但很遺憾地,現代的醫學也發展出許多高危險度的檢查以及有可能致命的烈藥,而使醫生可能帶給病人更多的傷害。照道理說,這些高科技應該讓醫術更完美,但也因為如此,醫生卻變得越來越沒學到萬一犯錯時,應該如何應對的準備。作者強調這是一個很可怕的事實,每一個醫生都應該要學習如何面對自己所犯的過錯,他認為醫生比一般人更難以接受錯誤,是因為在他們的訓練過程中,他們都沒有機會學到這經驗,而事實上,在開業看病時,發生錯誤的也可能會發生在一些很有經驗的老牌醫生身上。作者認為在大學醫院的訓練裡,年輕的醫學生與醫生常學到一種錯誤的印象,以為真正會犯錯的只有那些剛開業的醫師。這是千不真萬不確的,事實上唯一能克服錯誤的辦法就是懺悔(confession)、改過 (restitution)、原諒 (absolution)。作者很坦率的承認,他還沒有辦法解決這樣的矛盾。醫者是醫治病人的,但有時候也要承認會傷害病人的,我們醫生要做的就是,將對病人的傷害降到最低點。如果缺乏這種修養的話,我們將永遠無法克服醫療上的盲點。在這篇文章裡,這位醫生不厭其煩地自我檢討犯錯的經驗以及這方面的心路歷程,在在都能給讀者留下非常刻骨銘心的印象。
其他如Dr. David Hellerstein的「觸摸」 (Touching)也是一篇非常精采的散文。在這篇文章裡,作者透過他自己醫學生時代親眼看到老師們對病人態度的不當,而深入地檢討對病人的觸摸以及對病人關懷感情的投入,與需要保持冷靜客觀的專業素養,事實上是有相當矛盾的地方,而箇中的拿捏就是「行醫之道」的學習。
我個人過去對英文詩歌較少涉獵,但透過這部書中所收集的詩歌,也才使我真正領略到詩歌能以簡短的幾行字,而表達出含意艱深的意境。譬如說Dr. David Rinaldi 的「讓我們來談談它吧」(Let’s Talk About It)是一篇很短,但很有震撼力的詩。他認為我們不應該逃避談論到死亡,而他不惜披露自己當年面對老父病痛臨死的困境所引起的醫者對死亡態度上的矛盾。詩人Marry Krysl的一首 「沒有一個所謂的 ‘死亡的片刻’」(There Is No Such Thing As the Moment of Death)的短詩,也很感人地描述一個護理人員陪伴病人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情景。詩人Archibald MacLeish所寫的二首短詩 「白首夫妻」(The Old Gray Couple: I and II),非常細膩地勾勒出白頭偕老的夫妻對人生與愛情在接近人生終點的感受,真是美極了。 Maya Angelou這位1993年榮獲克林頓總統邀請在其總統就職典禮朗誦詩歌的名詩人的「最後的決定」(The Last Decision),也非常詩意地描繪出風燭殘年的傷感。
在這本書裡頭我也發現了一個很有趣的觀察,這些作家裡頭不乏參加過第二世界大戰的退伍軍人,但似乎絕大多數當年都是服役於空軍的,這種巧合也使我不禁產生出一種臆測,是不是翱翔於一望無垠的藍天白雲的日子最能引發出人們的想像力、創作力,而寫出這般優美的作品。
在看完這本書的第一個衝動是很想請國內有心人士將它早日翻譯成中文,推介給國內更多的讀者。但緊接著,我想與其要翻譯這些與我們國情不盡相同的佳作,而且英詩的翻譯又恐不易兼顧 「信、雅、達」,倒不如讓我們把國內一些醫生作家過去對人對事的細膩觀察、廣闊涉略、以及他們所注意到的傷、殘、生、老、病、死的種種經驗,所寫出的醫生對社會關懷的一些佳作編輯成冊。我們希望不久的將來這一本中文的<談行醫之道>(On Doctoring) 的台灣本土版可以問世。個人深信這樣的一本書可以使年輕的醫學生及醫生們增加他們對自己的將來有一份更正向的看法,同時也能夠幫忙一些對醫學有興趣的高中、國中的優秀學生早一點了解醫生的生涯,而能體會「作醫生仍然是一個很有福氣的好職業」,而能加入醫療的行列,共同為台灣的「人性化的醫療」奮鬥。
後記: 本文所提到的「希望出版一本中文的<談行醫之道>的台灣本土版可以問世」的心願,終於在2006年(?)如願地得到一些國內醫師作家的支持,由天下文化與黃達夫醫學教育促進會的贊助,與兩位我所尊敬的學長黃崑巖與黃達夫一起編輯,出版了《醫學這一行》。
原文轉載自當代醫學每月一書專欄 2001 年12 月, 並收集於心靈工坊出版之"賴其萬醫師的心靈饗宴 (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