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防醫學院醫學系七年級學生(M109期)鄧以柔
未知
「癌症」,體內的細胞忽然發瘋變成可怖的怪物,經年累月地養成特異功能,開始不受控制地複製自我,繁衍出雜亂茁壯的巢穴來占據精密設計的堡壘,並且藉由畸形迂迴的網路來抽離宿主的生命力和散播出死亡的種子。
在現今醫學領域中,「癌症」向來是個充滿未知的熱門議題,隨著西方醫學開始爆炸性成長,掌握了一些關鍵拼塊的人類,卻始終無法完整描繪出敵人的布局。而對生命的藝術和疾病的奧秘有著無比好奇心的醫學生來說,「癌症」是踏入醫學大門之際就得學習和鑽研的大課題。各種癌症的形成機轉、表現症狀、診斷標準及治療處置,就這樣從專業生硬的字句和課堂中,透過經年累月的苦讀來烙印入腦海。 在台灣,不到6分鐘就有一人被這樣的惡魔糾纏住,展開一場現代醫療的生死拔河,這個國人第一大死因的名詞也因此成為多數民眾印象中的夢魘。
在血液腫瘤科的診間中,我披著嶄新的白袍並戴著口罩坐在主治醫師身旁,這時病患就依序地坐在診療椅,因為大多數都是正在治療或追蹤的老病人,一坐下就開始闡述著近來的病痛,當下抗癌苦楚的濃縮寫照赤裸裸地展現在病人的病容和話語中,就像是一杯杯濃縮的espresso,飄著無助的苦澀和堅強的醇香。但也有些病患是帶著忐忑不安的眼眸進入診間,等待著醫師查看檢查報告並解說結果和診斷,好轉的跡象會瞬間緩和緊張和不安的氣氛,惡化的消息卻是顆手榴彈,立刻爆出不容閃躲的震驚和絕望。
我快速地瀏覽螢幕上的英文字句,看著面帶病容的病患和焦急的家屬,開始拼湊著一場場與病魔奮鬥的血淚史。當下青澀的見習醫學生就像是病人口中所諷刺的「醫院觀光客」,窺探著這一幕幕上演的病痛縮影,感受著瀰漫在診間的無奈和窒息。腦中飄浮的書本字句在診間化作實際存在的病人,這時我才真正體驗到,身為醫師這份左右生命的能力和每個步入醫院的病患所交付的重擔。
護理師按下下一號的按鈕後,主任隨即起身挪走診療椅,這時一位坐著輪椅的中年婦女就被丈夫和女兒推到桌旁,她那不自然的坐姿和不自主轉動抽搐的頭頸是我在血腫門診中少見的。螢幕上的診斷呈現「多發性骨髓瘤」,讓我不禁猜測這樣扭曲的身軀是承受著多沉重的骨痛,又是怎樣的意志力在體內堅持著。主任開始詢問家屬她的近況,一邊觀察有著些許空洞眼神的無語病人,隨即針對症狀開始調整用藥,並討論這次回診的治療。
因為這位婦女並不是我長期連續性追蹤的病人,除了門診中的那次見習就沒有再特別關注她的後續治療。在下一次門診的相遇卻又再次成為我腦海中的深刻記憶,她拄著拐扙,緩慢但沉穩地自行走入診間,沉靜的病容下隱約可見體內病魔依然糾纏著,但眼眸的深處有著比以往更強烈的生命力。當下的我對病人如此戲劇化的進步感到有些驚訝,且也為她們感到開心和欣慰,心中讚嘆著現代醫學所研發出的武器,加上身體神奇的自癒力,如何在病軀中活生生地展現作用。家屬用著較上次輕鬆和愉悅的語氣述說著她的進步,但隨即憂心地透露她的異常高血壓。這時主任抓緊了機會,徵詢病人同意給身邊見習生的我們量血壓,我和同學請他們到隔壁診間,兩人就這樣手忙腳亂地量起血壓,那時的我有些緊張,害怕我們的生疏會帶來不安全感。這時女兒果斷地撕下手臂上的中藥貼布,好讓我們操作,她表現的包容和信任的氣度在我眼中是個恩賜。初披白袍的我們有時是會接收到病人及其家屬質疑和尷尬的眼神,甚至有時穿梭在病房還會被喚成「小姐」、「護士」,尤其是要接受我們的操作的時候,有些病人會不自主地越加緊張。其實對此我完全可以感同身受,誰不會想讓最知識淵博和技術高超的醫生親自做診療呢?為此我真的打從心底感激那些給予學習機會的病患們。
還記得我第一位追蹤和詢問病史的病人是位與我年紀相仿的血癌女病患,雖然腦中裝載著之前囫圇吞棗的醫學知識和冷冰冰的病歷紀錄,但是身為毫無實務經驗的我們卻無法想像病人的真實情況,腦中也沒有清楚訪談的流程,所以整個過程顯得尷尬和生疏。事後整理資訊和自省反思時,心頭上褪去的緊張感就轉變成挫折感,自認還未調適好的心態加上混亂的思緒所帶來的表現,對於友善的病人是種不尊重的回應。後來跟病人熟稔後的談話中,病人就笑說那時的我好內向難聊,連她都感覺到我的不知所措,那時我心中浮現著一絲感動,真的很感謝她的體諒和分享,讓我可以陪伴她與病魔奮戰,給予我練習的機會和努力的方向。
每個病患都帶著不同的疾病樣貌來到醫院,就是等著醫師抽絲剝繭地找出罪魁禍首,並且在了解到病人的背景和條件下,選用現今醫學所擁有的適當武器來應戰。「選用」這個詞看來輕易,但在血液腫瘤科門診卻是項艱難挑戰,雖然依照癌症指引可以決定治療的大方向,但病人常會有令人捉摸不定的副作用,加上有些健保不給付須自費的藥物不是每個病人負擔得起的。如何用病人接受的方式溝通,並討論出治療計畫,甚至建議如何調整生活方式,就變成門診內需要迅速地思考和反應的重點。
在血液腫瘤科門診中,時不時看到病人得面對病情的大轉變和影響生活品質的副作用,就像是病魔對於充滿未知的現代醫學一波波的攻擊和嘲笑。痊癒病人臉上的笑容和口中的感激是堅定醫護人員的動力,而那些戰敗的生命勇士卻一直在我們心中成為鞭策的陰影。在治療過程中充滿的不確定和變異數,總是揭發人類在生命奧秘面前的渺小和無知。而在這些見習的日子裡,漸漸地從白色巨塔那一齣齣生死劇碼中,一步步地盜取著生命裂縫的秘密,累積成近代醫學客觀理性的診斷和治療,同時觀察模仿著主力醫者柔軟的悲憫和同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