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濟大學醫學系實習醫學生 張宇祺
一期一會
「阿姨，我是實習醫學生張宇祺，現在幫你聽一下心肺音喔！」
「嗚~阿~喔~阿~」阿姨邊扭頭邊發出聲音，一時讓我有些無措。
「好了好了，醫生幫你檢查喔，沒事沒事啊」外籍看護Emily似乎看出我的窘樣，趕緊幫忙安撫臥床的阿姨。
「姊姊謝謝喔！沒關係，我可以等一下！」我停下手上的動作，和Emily一起等阿姨停下來。
「阿~阿嗚~喔~恩……」我把握阿姨停下來的時間趕快聽，我實在很佩服老師們可以在聲音干擾的情況下聽診，我知道我離那天還太遠了。
「好！目前心肺音聽起來都還正常。」Emily繼續協助我搬動阿姨，做些例行性的身體檢查和評估。過程中，雖然Emily說阿姨不會回應，我還是邊跟阿姨說明正在進行的檢查，希望能讓阿姨平靜舒服一點。
「Emily早安！阿姨昨晚的睡眠狀況如何呢？」
「都沒睡阿，都在哭。」
「哭？」
「就像這樣啊！有時候很大聲！」
「啊～嗚嗚嗚⋯啊啊⋯」原來是指阿姨的呻吟，我有點被嚇到，那是一種接近嚎叫的呻吟，又有點像哭泣。不定時，每次多久也不一定，感覺阿姨還是有她的情緒和反應，只是無法表達讓我們接收到。
每天我都來聽Emily說阿姨昨晚的狀況，我總是好奇這位阿姨背後的故事，但因為Emily五個月前才接手照顧阿姨，之前發生什麼事並不知道，一切要等老闆來才能問，於是病史詢問只好暫時擱著。
遇見這位阿姨，讓我想起「一期一會」這句話。而這句話的意思，要從二年級暑假參加的一門服務學習課程說起…。
那時和班上同學及日文系的學長姐一同前往日本關西的老人養護機構實習一個月，跟著機構職員學習如何照顧失智失能的老人家，協助打理生活起居。只會認五十音和簡單生活用語的我，即使配有一位日文組的學長姐，因為語言不通過程仍是有點辛苦。從推輪椅、協助如廁、用餐，進一步到協助洗澡、入浴、換尿布；有時也要帶活動，陪阿公阿嬤們聊天、玩遊戲和寫作業等。
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位重度失智症合併雙眼失明的阿嬤，會一直拉著人家的手，一旦沒拉到人就會大叫誰來救救我，老實說每個職員都有點不勝其擾不知該如何解決。我自願去陪伴她，她拉著我的手一直要我帶她回家，我就牽著她繞著交誼廳和整層樓，走累了就坐下來，走走停停中，四個小時就這麼過去了。雖然阿嬤無法跟我如其他長者般正常對話，但我還是能感受到她深深的不安感，不知道阿嬤有著怎樣的過去。
一個月很快過了，在最後實習結束的成果發表會上，平常和我很熟的那位職員阿桑，送給我「一期一會」這句話，當下並沒有很懂這句話的意思。
回去查了一下，原來「一期一會」是源於日本茶道的成語，在茶會時彼此都領悟到這次見面無法重來，是一輩子只有一次的相會，所以賓主須各盡其誠意。「一期」為佛家用語，指人的一生；「一會」則意味著僅有一次相會——在茶道以外，這句話可衍伸指一生一次的機會，當下的時光、人事都不會再重來，要珍惜並把握。
實習最後一天，我跟每位認識的阿公阿嬤道別，阿公阿嬤們很捨不得我們離開，希望我們留下來，甚至有幾位九十幾歲的阿嬤講著講著就掉下淚來，讓我突然意識到「一期一會」的涵義：眼前這群長輩多已八、九十歲，對彼此來說確實是此生唯一的相聚；很慶幸這個月我有盡力投入和他們相處，他們也給了我最珍貴的回憶與經驗，讓我在人與人的相處間學習多一份溫柔與珍惜。
回到現在照顧的阿姨，雖然同學、甚至教授都認為我接到了一個不符合我現在能力與學習需求的病人，但我覺得：也許我無法為阿姨提供進一步的幫助，可是因著「一期一會」，我格外珍惜和阿姨及Emily相處的過程，並全心投入學習。雖然有些辛苦，但也讓我逐漸認識到臨床第一線的照護。
「Emily早安！」
「早安啊！醫生，老闆說他晚上會來。」Emily正管灌到一半。
「喔！謝謝妳！」照顧阿姨到第四天我終於能見到家屬，問病史了。
「阿姨今天看起來比較沒精神。」雖然阿姨還是不時發出呻吟聲，但看起來似乎有點疲倦。
「她昨天晚上都沒睡啊，一直在哭。」Emily顯得有些無奈，我才發現她也是滿臉的疲倦。
等到晚上七點多，終於見到阿姨的先生。才知道阿姨居然是一年前因憂鬱症跳樓自殺，才變成植物人的。但更詳細的就醫過程、病史等問題，先生卻是不太清楚，只說平常都是看護在照顧，看到這情形我也就不好多問阿姨得到憂鬱症的原因。
後來我更仔細地觀察阿姨每天的反應，也和Emily聊她照顧阿姨的酸甜苦辣。在日本第一線照服實習過，使我更能體會她的辛苦，也從很多小地方看出她對阿姨的貼心。也許阿姨永遠無法回應我們，但這份心相信她能感受得到。
離開內科後，有次聽到同學在討論病人，意外發現那位阿姨再度入院，雖然可以預期，但仍是覺得有些無奈。身為醫療方，我們能做的其實不多，就專注在這次入院期間盡力提供最佳的治療與照護；可是對很多病人來說，出院才是挑戰的開始。面對我的無奈，同學說我想太多了，先把眼前的事搞定吧，想那麼遠你也做不了什麼。
我腦中又浮現了日本養護機構員工送給我的「一期一會」，在醫學生的階段，絕大多數病人對我們來說，或許這輩子只會遇到這麼一次，所以我希望自己對每個接到的病人都能竭盡全力，即使要付出很多額外時間有點累，即使病人無法回應、可能感受不到，也期許自己能堅持下去。我想這大概是clerk的特權吧！等到intern之後被病人淹沒時大概就很難這樣做了，但至少在我還是clerk的時候都會繼續努力堅持的，不只在內科，其他科我也會秉持這份精神。
至於二八法則，資源心力分配什麼的，我知道會有無法兼顧的時候，只是想起在服務學習中遇過的人、事、物，不論日本阿公阿嬤那歲月深深蝕刻的臉龐，職員的稱讚與期許；或者是國內義診中見到的每一位病人，都是讓我重新審視、反思自己的機會，而這份感動如同一期一會的精神，將會是我學習路上最有意義的禮物。
「醫生你今天好早阿！」
「Emily早啊！今天早上剛好不用開會。」
陽光灑落床緣，阿姨今天比較穩定，兩眼直望著天花板，不時還會轉動眼睛跟我們對望。
和Emily一起幫阿姨翻身、檢查。也輕聲地跟阿姨說明治療計畫和目前狀況。
我想︰一期一會，正是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