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明大學醫學系陳帛威
被遺忘的墓
現在是2015年10月3號凌晨三點。
寢室窗外,台北盆地早已入睡。城市此起彼落的鼾聲緩緩溢出,擴散至盆地邊緣,漫延而上,浸溼了整座唭哩岸山,也浸濕了我的耳朵,延著毛細胞、耳蝸神經節、橄欖核、外側蹄系一路虹吸向上,最後到達大腦編號第14區,讓我也好想睡。
聽覺傳遞順序是沒什麼道理的,你只能接受他,除非跟考試分數過不去,而生活也是如此。就像今早八點要區段考,所以睡覺什麼的就先不管了。
「讀了那麼多,考完會記得多少?理想的醫學教育到底該長什麼樣子?」每當被區段考轟炸時,腦海裡總會浮現這些爭論多年的問題。
心臟學科有一句名言:「時間就是肌肉」。至今我已接受了四年又三個月的醫學教育,回想起來,許多時間是被浪費的,而且大多集中在一二年級的基礎學科(premed)。本該青春的大學回憶,也因此呈現缺氧半壞死的狀態。
基礎學科造成的浪費不勝枚舉:普通物理學,早已忘記薛丁格說了什麼,只記得那隻可愛的貓;有機化學,除了教授寫板書時油亮的光頭,其他一概不記得。普生實驗,只剩助教倩影不時在腦中浮現。我並不是說這些課不重要,但在《成為好醫師的二十一種必要條件》裡,找不到「精通量子力學」或「很會辨識植物」這樣的技巧。若從工具理性的角度出發,這些課程在醫學教育中,沒有任何存在的必要,而醫學碰巧是工具理性至上的學科,醫學生則是它的門徒。課程只是傳遞知識的手段之一,使學生藉由課程獲取知識,進而成為更好的人,才是目的,才是真理。然而在上過一些不知所云的課程後,學生才恍然瞭解自體早已與目的分離,並且大量異化為手段,只為了滿足某種對於全人教育的唐吉訶德式想像。當然也有那種可以陶冶性情、豐富知能的課程存在,但那真的是少數,畢竟我們背負著專科大學的原罪。
相較於基礎學科,專業學科較少,除了少數尸位素餐的老師,大多師長都用心備課,甚至有老師額外花心思,引進新型態的教學法如翻轉教室,希望讓學習不再枯燥乏味。於此,才真正有種「阿!原來我讀的是醫學院呢」的踏實感。唯一的困擾,便是考試準備時間不夠,常需要灌黑咖啡打破生理時鐘,這樣的生活方式已被證實對心血管、內分泌、精神產生危害,是2A等級的致癌物。但轉念一想,或許是自己外務太多造成,畢竟還是有同學能準時九點就寢,而且陽明的課程編排在十三校中,已經是出類拔萃的。就當作是在預習醫院生活吧!只要記得每年做健康檢查,注意指數,就算對得起自己了。
然而,在厚重課程層層壓縮的晦暗生活裡,仍舊存在些微光,流淌於狹小縫隙,伴著我走過一次次催殘,那便是對未來的期待:期待能夠當個好醫師,身邊的人會因我而更好,社會也因我而更好。在某些時刻,例如白袍典禮,這樣的情緒會如排卵般爆發,讓人情緒高漲,不再怨嘆生活強加的種種。但這樣的高潮並不常見,其實是低谷居多。每當期待枯竭,我會到學校後山走走,那裡有泉,有樹,有雨傘節,還有座矮墳,墳頭年久失修,裡頭躺著我景仰的人。
創校之初,他說我們要「真知力行,仁心仁術」,要有樂於服務的「陽明精神」,要去到沒人願意去的角落,彌補社會的不足,為了勉勵同學,他也和同學一起下鄉駐診。不是每個人都要成為史懷哲,然而現在的醫學教育,以及背後醫學體系運行的秩序,並不鼓勵我們多做對弱勢有益的事。對於人文和社會的關注,通識課程就足夠了,頂多搭配寓教於樂的國際志工,離開前跟黑皮膚小朋友開心打卡,然後拍拍屁股走人。畢竟「追求卓越」、「國際頂尖」才是重要的,也符合醫學生喜歡競爭的天性。未來該往何處走,從課堂老師閒聊的話語,勉強可以拼湊出一些貧乏想像:「喜歡安定的生活就拼卷選小科,樂於挑戰就進大廟磨練,想賺錢就開診所」。那些對社會更寬廣的關懷,我們不需要瞭解那麼多,健保的社會脈絡、工殤、過勞、脈絡、健康不平等,那些沒有競爭力的東西,在醫學教育中或者被訕笑、被忽視、被消失。他說的話已沒人記得,名字連著衣冠一同埋葬,他的墓也隨著人文精神的逝去,被自己一手創辦的學校給遺忘。
現在是2015年10月3號早上6點。
望向窗外,陽光灑落於台北盆地,城市鼾聲緩緩消散,捷運輕輕的滑過盆地,鐵捲門升起,晨起運動長輩的拍手聲,喚醒了著整座唭哩岸山。離開宿舍,來到墓前,我摘了朵花放在墳上,向韓偉暗暗禱告:但願走過黑暗之後,也能像您一樣,成就一片美麗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