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大醫學系五年級
顏嘉瑜
醫療的溫度-金山雜感
在來到金山之前,曾覺得社區的學習就只是讓人遠離都會塵囂、放空自己,卻不曾想過,這裡的風土人情淨化的不只是身心,更是一種思想的淘洗與淬鍊。
那是來到金山的第二個早晨,我們被安排在衛生所實習潘恆嘉主任的門診。由於宿舍和衛生所很近,我睡得比平常晚一些,但吃過早餐後還是能悠閒地前往。在從宿舍到衛生所的短短路程中,街邊人群熙來攘往,商店街上的招牌也一間一間地亮起,金山市區的晨間其實一點也不冷清,若真比起來,只是沒有台北那種令人窒息的緊湊,少了一停下腳步就彷彿會被時代吞沒的壓力。帶著這樣輕鬆悠閒的心境,我踏入診間,開始我再熟悉不過的跟診學習;然而,也就是這樣一個宛若平凡無奇、好似跟從前的經驗都沒有不同的一次跟診,卻成為了我在金山的兩周中最觸動,也最發人深省的一次體驗。
或許是因為病人數不多,在觀察主任與病人的互動時,我發現潘主任和病人的關係十分親厚,醫師和病人間的談話不像問診,反而更似久未見面的朋友彼此寒暄。也由於看診步調的從容,家庭醫師更能好好審視上次的檢查結果,仔細分析病情控制不佳的原因,根據個人狀況,在言談間找出病人真正在意的問題,並給出適合的醫療處置與建議。在早上觀摩的數位病人中,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檢查數字都大致正常,但卻看起來缺少一位健康長輩應有的活力的阿嬤。主任在關心阿嬤時,可以發現雖然阿嬤的主訴是手痛,主任診斷可能是神經壓迫要轉診之後,病人卻沒有找到疑似病因而放下心中大石的舒坦,而是仍舊愁眉不展;主任也很細膩地發現了這點,並再深入追問,細細詢問阿嬤的心情、起居、最近生活中的重大事件等,這才發現,其實對這位阿嬤來說,身體的病痛並不是主要的煩惱,最讓他憂慮的反而是家裡患有思覺失調的兒子。阿嬤說到,這幾個禮拜心情都好不起來,因為兒子病況惡化,幻覺和幻聽變得更加嚴重,在家裡也出現些許的暴力傾向,但是無奈她是唯一的照護者,更沒有親戚提供外援,面對這些狀況,她無力改變,也不知從何尋求幫助。聽到這番話,潘主任趕忙詢問阿嬤兒子的服藥狀況,也衛教阿嬤要確定兒子有吞下藥丸才可離開,並幫忙將兒子掛號至台大金山分院做後續病況的追蹤,並拍拍阿嬤,和她說了一句:「你辛苦了」。至此,我看見阿嬤緊縮的眉頭終於稍稍舒展開來,我想,他至少解決了部分這次就醫的真正原因了。
其實在潘主任深入追問之前,我並沒有發現這位阿嬤和其他病人有什麼不同,甚至一直到主任問及心情和家庭時,我才發現這位病人狀況的複雜度其實遠高過我的想像。而這個故事也讓我理解,其實病人健康的照護並不是只關注生理狀態的健康和外顯的症狀,因為「人」是一個複雜的整體,人以下的層次是生理系統,而人以上的層次則包含家庭、社區、文化、體制、民族。我們所見「外顯的健康」,是各個系統交織互動的成果,沒有任何一個層次是獨立的。有時候,我們以為看見病人的苦,病人也說了自己身體哪處不舒服,但其實可能心理的不健康才是潛藏在主訴下的真正問題,而病人往往連自己都弄不清楚,此時便有賴一位足夠瞭解病人和其家庭,可以同理他對疾病的期待與困境的醫師,透過良好的溝通,巧妙的憑藉一顆慧心,協助病人從己身擴及人際,一層一層抽絲剝繭,釐清根本的問題。這樣高品質的醫病互動一方面可以建立更緊密的醫病關係,一方面也可以更細緻、全面的照護病人的健康,我想這便是在學校最常強調「全人照護」的理想模樣。
看著潘主任和病人的互動,我也開始審視自己:在過去的五年裡,我一直努力想成為一個卓越的醫學生,參加實驗室學習、努力準備臨床考試、不放過任何一個實際操作、接觸病人的機會,而這一切的努力縱然的確讓我增益了不少臨床知識,卻也在無形之間將我的視野變得狹窄,將我變成了一個醫學的能工巧匠,卻看不見病人,只看見疾病。曾幾何時,我竟忘記自己原想成為卓越醫師的初衷—「幫助病人」,治療疾病的目的,本質上不就是希望能讓病人在面對生命中的每一道坎時,就算艱難險阻,也能在我們的陪伴下步履蹣跚了無遺憾的走完嗎?至此,我幡然醒悟,我不願做一位醫匠,我想成為能同理、能以病人為中心思考的醫者,提供他需要的協助,有時甚至不一定是疾病的治療,可能是日常的關懷,也可能是一個在他瀕臨潰堤邊緣時真誠的擁抱。
在潘主任門診的最後,主任說到今天是他來衛生所的第十七個年頭。這將近二十載在金山的默默耕耘,體現在了金山體制、政策、文化、以及民眾健康意識等的方方面面:不論是針對安全社區還是農藥自殺的防治,都再在展現主任對於這片土地的用心,著實令我動容。然而,我知道,縱使有潘主任和其他有志之士在此地的奉獻,在我看得見的面向以外,多的是缺乏資源的族群與地區;且金山雖在社區學習中被劃分為偏鄉,但其實也只是跟總院的醫學中心相比,若以萬金石地區為背景考慮,金山其實已經是擁有最多資源的地方了。金山的學習和潘主任的身教,帶我走出了大台北醫學中心的象牙塔,看到了醫療環境與模式的不同樣貌,也發現了好多未被滿足的醫療需求。我那沉寂已久、當初入學時欲為仁醫的本心似乎又被喚醒了,雖然目前還不知道以後的職涯會是如何,但我期許自己,就算日後還是身在資源豐沛的體系,仍舊不能忘記今日所知所感,仍要記得有如此需求的缺口,還有許多資源稀缺的地區需要被照顧。我這一趟來到金山,雖然只是做為一個觀察者,且身為一個醫學生或許也尚且無法帶給這片土地實質的幫助;但是在未來,我的羽翼會漸豐,我的視野會開闊,待我能獨當一面之時,我要帶著現在的這份感動,和潘主任一樣貢獻自己的能力去幫助需要資源的人們,也將我對全人醫療的理解與真諦繼續傳承下去,我想,唯有如此,方能不虛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