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庚大學醫學系五年級
李承安
往生的那條路
正值秋冬的交際的十月中旬,林口的陽光漸漸減少,取而代之的是綿綿細雨和不間斷的大風。不過自從成為實習醫學生後,便少了很多隨天氣起伏的心情,畢竟在醫院裡面對的是恆溫的空調和24小時亮著的電腦螢幕。日復一日待在白色巨塔裡,我幾乎都忘了自己悲秋傷春的性格,慢慢成了一個專業的病歷生產器,以醫學名詞與實驗室數據拼湊出一篇篇病人的治療紀錄。
輪訓到胸腔內科病房的這兩週,日子有了變化。一位肺結核老爺爺的往生,喚起我許久未見的感性情緒。初次見他的那天便是我到胸腔內科的第一天。我跟著主治醫師林醫師的腳步,打開隔離病房兩道厚重的門,走了進去。隔離病房的窗戶很大片,外頭是飄著細雨而灰濛濛的天空,不過還有些許的陽光能透出雲層,讓病房內不用開燈也足夠明亮。躺在病床上的是一位94歲的老爺爺,雙眼平靜安詳的直視天花板,呼吸速度平緩而寧靜,雙手戴著約束用的桌球拍手套。本該罩在口鼻的氧氣面罩滑向右臉,一旁的看護卻自顧自地看著手機,不知是沒發現還是選擇忽略。相比外頭的天氣,老爺爺似乎更缺乏生命力。
「戴xx!戴xx!」林醫師叫了兩聲爺爺的名字,爺爺有點兒嚇到,突然回過神,雙眼聚焦看向林醫師。戴著手套的手舉起來揮了兩下,和林醫師打了招呼。這時看護才放下手機,把爺爺的氧氣面罩調回該有的位子。「打給老闆吧!」看護一臉不在乎的拿起手機撥打電話。接起電話的是爺爺女兒,聽聲音也已是花甲至古稀的年紀。醫師簡單地描述了爺爺的情況,說著爺爺的病況還算穩定,等細菌培養沒再長出結核菌就能回家了。「謝謝醫師!」電話那頭的語氣很安心,透露出病人家屬對林醫師全盤信任的心。這天查房時我原本以為爺爺順順利利治療完肺結核後,還能看幾次春夏秋冬的輪轉,他的生命之路應該還有一小段可以走。才剛進醫院幾週的我,還不了解病情的變化比世上任何一部狗血劇本都更難以預測。
接下來的一個禮拜,爺爺的病情急轉直下。據看護所說,爺爺晚上總是躁動不安,白天卻一直昏睡;有時搞不清楚自己在哪裡、認不出眼前的人是誰,有時卻又能好對話溝通。腎功能逐漸降低,數值再高起來就必須去洗腎才能活下去了,但隔離病人該如何進入洗腎室呢?此外,罹患肺結核,爺爺的肺功能當然不好。隨著病情惡化,醫師幫他換上了雙相呼吸道正壓換氣輔助機(BiPAP),讓爺爺的呼吸能穩定,卻也讓病房充滿了機器的噪音,彷彿有一個怪獸持續吼叫著,提醒所有人眼前的生命已經垂危。當然還有身上的鼻胃管、靜脈導管、導尿管、尿布等等…讓我越來越覺得爺爺的生命正在慢慢飛向外頭那片灰色的天空。爺爺每天少數睜開眼睛的時刻,會期待眼前的那片白是天堂溫暖的光嗎?還是知道那是醫院的天花板呢?走在往生的路上,爺爺的想法是什麼呢?是想再和死神奮力一搏,或是迫不急待迎接那必然的結局呢?我想只有爺爺自己知道。
一個禮拜後,由於多種原因,爺爺必須轉入加護病房了。這天查房時剛好家屬們在外面,因此林醫師花了一點時間和家屬溝通。「我們其實已經在考慮,不要讓爺爺繼續這樣辛苦的活著了。」說話的是爺爺的孫女,以平靜的口吻向醫師說出他們初步的想法。林醫師似乎也預期到了這個場景,不急不徐的向爺爺的孫女詳細解釋了爺爺目前的情況。「若是要繼續救下去,必須要進入加護病房,身上會有更多管子,會有更多積極的醫療處置……」爺爺的孫女聽完滿臉不捨的說:「我們了解接下來爺爺會經歷什麼,且經歷了那些還是會迎來同樣的結果。」「還是可以請醫師親自和媽媽說明情況嗎?」這才見到30公尺外,有一位穿著樸素的老婦人,憂心地看向這裡。或許是不忍聽醫師說明病情,他在遠處等待著女兒和醫師談完後再回去報告情況。醫師緩緩走過去,說道:「爸爸的情況已經不可逆了,我們當然可以積極的延續他的生命,也可以讓他舒服安心的走。一切等你們做好心理準備後再告訴我,我會全力幫助病人的。」老婦人深嘆了一口氣,說:「他的情況我大概都知道,但我比較放不開手…爸爸就交給醫生了,只要有林醫師在,我就安心多了!」說完,她落下了幾滴眼淚,悲傷的情緒渲染了整個空間,籠罩著爺爺的家人們,也籠罩了整個醫療團隊。我彷彿又看見隔離病房窗外那片灰濛濛的天空,細雨落在每個人的心裡。
繼續查房的路上,醫師平靜地回頭向我們說道:「我在當clerk的時候,能見到70歲以上的就已經很厲害了,現在這種90歲以上的卻天天都有。醫療延長了人們的生命,但有讓人們變的更幸福嗎﹖還是我們只是在延後死亡而已呢﹖你們可以回去想一想。等到你們可以獨當一面的時候,這種情況只會越來越多。」說完,再繼續看下一位病人。初次見到這個場景的我還沒能從剛才的情緒漩渦裡逃脫,林醫師已經整理好自己(或著說林醫師已經對此場景免疫),繼續工作了。
隔天,爺爺轉入加護病房;再隔天,我查詢病歷發現爺爺已經往生了。我想,這是非常好的結局。從佛教的觀點,人死後會進入輪迴投胎,這就是為什麼「往生」會是「死亡」的同義詞。以「往生」二字代表死亡,表示一段故事的終結,也期待著另一段故事的開篇。或許這能讓人們面對親人離開時不那麼絕望,反而能放手讓讓靈魂自由的遠飛。往生的人,走向下一個階段,可能在我們還未能觸及的世界裡繼續他們下一段故事;留下的人,成為回憶的載體,在這個人世間繼續書寫各自未完的故事。生者會銘記著往生者的點滴,再創造更多回憶,餘波盪漾。
身為實習醫學生的我,即使只有見過爺爺幾次面,卻因爺爺而上了深刻的一堂課。爺爺就像放了一顆種子在我心中,往後的行醫生涯,永遠會記得那天下午,老婦人的眼淚與林醫師的專業。我想我會更努力學習專業的知識與技能,也會讓自己能在不同的情境盡我所能體會家屬的心理,給予病人和病人家屬最大程度的醫療協助與精神依靠。期許之後我遇見走在往生的路上的病人時,能給予溫暖適切的陪伴,讓旅人安心的踏上旅途,讓留下的人以思念灌溉彼此茁壯精彩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