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榮民總醫院第二年不分科住院醫師
邱宇鴻
願望
從踏入習醫之路開始,常常出現在腦海的問題是,我究竟想成為什麼樣的醫師?有什麼願望想要去完成?在腫瘤科病房學習,面對遭到癌症折磨的病患,我始終懷疑自己的能力。一有空檔就去關心病房內掛上病危的病人,當面訪視更讓我掌握病人的情況,也祈禱能消除緊張的情緒。我的願望是,作為甫上任不久的大醫院小醫師,或許能夠多為病人們做點什麼。
她是一位30多歲的年輕媽媽,第四期的膽道癌,無情的腹水不斷累積,肚子大到沒辦法起身。在旁邊長椅陪伴的是她未成年的女兒,嘟起嘴正吸著泡麵。母女笑起來的神情相似,留著一樣烏黑的長直髮,彼此聊天的樣子像姊妹一般。不幸的是,快速爬升的黃疸數值、亂七八糟的腹內電腦斷層影像,讓我的腦海中不自覺地閃過不祥的預感。她入院後對化學治療的反應不太理想,我一時也搞不清後續的治療方向,努力地把這份不安藏在口罩下,故作鎮定得詢問她有沒有哪邊不舒服?
「醫生,不要亂動就還好啦,你週末有沒有好好休息呀?謝謝你特地來關心我,昨天醫生說我的抽血報告有進步,我一定會加油的,趕快好起來,才能回家!」
或許當下就應該要微笑點點頭,簡單寒暄一陣後,轉身默默離開病房。但心中依舊挺在意她們母女對病情的認知,若面對未來的急轉直下,一時之間會不會措手不及,留下遺憾?終究是忍不住多嘴問了她對自己狀況的了解,同時心中暗自決定,和她才第一次見面,我不適合做病情解釋,便靜靜聆聽著。如果中間找到機會,再稍微確認她有沒有設想過最壞的情況?我提醒著自己,過程簡單就好,不需要太刻意。
病人靦腆的笑了一下,用一派輕鬆的語氣解釋自己是如何在幾個月內,從同時勝任兩位寶貝的媽媽與靈活穿梭於大樓之間的水泥師傅(甚至才剛生產完),變成如今不依賴嗎啡就無法入睡的憔悴模樣,還硬擠出一個尷尬的笑容。在我還未適應壓在心臟上的沉重氣息時,猛然間,她為我們的對話下了個鏗鏘有力的結尾。
「對付疾病的重點,就是要靠意志力來戰勝病魔,我還有個不到一歲的兒子,他沒有爸爸,做媽媽的還不能死,我要趕快回去照顧他。」
「醫生你快去忙,時間差不多到了,待會女兒要幫我翻身,之前幾次我都會痛苦地大喊,應該會很吵啦,我不想讓你聽到。」
在我回過神時,已經在病房外的長廊上,深呼吸了幾口氣,「終究是沒有順利插上話呢」,我心中嘀咕著。即便心中希望她能抓緊最後的時光,回家陪伴兒子,完成願望,但我終究沒有勇氣開口,只好祈禱她早已經心裡有個底。
好佩服她面對腹部的劇痛的同時,在暗黃的皮膚下,有著清澈又純粹的決心。倚靠在牆上開始思考,如果我是照顧她的醫師,該怎麼拿捏自己的表達,才能讓病人在充分了解自己的病況,規劃自己最後的時間的同時,也不澆熄自己求生的意志呢?我好想知道,在樂觀積極和務實理性之間的平衡點,究竟藏在哪裡?
兩週後在某日的查房時,匆匆一瞥到病人女兒的背影在等電梯,突然想起這段故事,畢竟是一樣的長髮。下班時身軀在極度疲累下,我決定要鼓起勇氣去問問病人,有沒有想做但未完成的事情?或許在她思考的同時,能趁機鼓勵她把握時間,完成自己的願望。遺憾的是,同樣的長椅上已經是陌生的臉孔,她在幾天前的深夜過世了,離開了兒女。故事的續集,沒有結局。
在最後的時光,她是不是依然深信自己會好起來?在認清事實的那一瞬、夢想崩塌時,孤單的子女該怎麼辦?當天的我似乎做了些什麼,但一起走進這個故事的你和我都清楚,其實沒有。滿溢的情緒與懊悔來得太遲,我好希望自己能幫上忙,但最後被病人上了一課的,反倒是大醫院的小醫師。
「謝謝醫生這麼關心我,生病後才知道病人的辛苦,我的願望嗎?如果可以,我想回來榮總當志工,幫助跟我一樣受苦的病人。」
夢中驚醒時腦筋異常的清晰,相信自己聽到的是那份熟悉的聲音,謝謝妳的陪伴與無私的心情分享,以後我會做得更好,完成我們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