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大學醫學系四年級
蔡博宇
見與不見
步上五樓的平面，一群身著白衣黑褲的人們映入眼簾，交頭接耳的聲音固然嘈雜，卻無法沖散那直衝腦門的福馬林味。遠望走廊的盡頭，幾位便衣的陌生人站在牆前，面對一張張海報悉心凝視，空氣中混雜許多不一樣的氣味，歡樂的、沉寂的、凝重的，忽然間，一名比丘尼與我擦身而過，拿著法器進入了實驗室裡，時辰一到，人群也緊接著魚貫入場，法會即將開始。
臨時架設的神壇上擺著豐盛的飯菜水果，佛像散發著璀璨的金光，然而更顯眼的是那一張張黃澄澄、直挺挺的牌位，無論顯考或是顯妣，都靜默如山地倚於桌上，一旁的師兄師姐們除了忙碌地擺設各樣器具，還要協助所有學生列隊，整間大體解剖室裡擠滿了人，鬧哄哄的人聲襯出十二個金屬盒裡的寂靜，你們是否覺得我們有些聒噪？
便衣的人們漸漸入場，各組家屬推派出一名大體老師的代表，準備進行等會兒的祭祀，同時學生們也被師姐分成八列的人馬，本來我們自動分成四列及四列，後來師姐連忙過來告訴我們必須改排成三列及五列，大抵是因為中國傳統的觀念裡「四」不怎麼吉利吧！一陣隊形變換的混亂當中，我的目光被一名阿婆的面容所吸引，她的面部表情扭曲，嘴角下垂，臉上擠出不少道深邃的皺紋，雖然與之相隔一段距離，但是我依舊能看見她老淚縱橫的模樣，金屬聲和規律清脆的木魚聲精準交錯，整個亮晃晃的空間裡頭，失了魂的她蒙上了層灰暗的憔悴，一片祥和靜默的畫面裡，阿婆佝僂的身影看起來略顯突兀，她頻頻轉頭問旁邊的人問題，顯得一副焦急難耐，後來一旁的家屬趕緊向師姐要了一把椅子讓她坐著休息，本來拿著佛經念念有詞的我，心思已然不在這場啟用儀式上，我的腦袋裡浮現許多不一樣的想法，或許，啟用儀式對於每個人似乎扮演著不同的意義。
大體老師的啟用儀式審慎而莊重，對於這群奉獻身體讓醫學生學習的老師們，我們持著一顆敬畏而景仰的心來參加這個儀式，既有的道德框架讓我們將這件事情視為理所當然，並讓我們忘卻這個隆重的儀式對於大體老師的家屬而言，究竟具有什麼樣的意義。在與家屬聯絡的過程中，有些家屬表達了高度的意願，但是礙於工作的因素只好作罷，然而有些家屬連這個儀式的消息都不願了解，一通熱情的邀請電話，只換來無語的應答，或許再一次提起親人的死亡，只會讓他們陷入悲傷的漩渦中，久久無法抽離，然而無論是哪種反應都沒有對錯，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都是愛的體現。
不同老師的家屬來到法會時，同樣有著截然不同的情緒表現，法會結束之後，有的家屬跑到老師的tank（解剖檯）前，拍下老師的名字，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容，我猜想他們心裡或許是感動大於悲傷的吧！大部分的人一生都沒有機會如此透徹的了解人體的奧秘，然而大體老師的身體卻能夠讓醫學生們以那麼近的距離去觀察去撫摸，大至每一條肌肉，小至每一條神經血管，那些生命曾經存在的證明，將真實的呈現在我們眼前，有人曾說「死亡並非生命的終點，而是生命另一種形式的延續」，這些家屬看見了自己的親人成為老師的一刻，或許在他們心裡老師的生命仍默默的延續著，且光榮、高尚無比。
不過在法會開始前便淚眼婆娑的阿婆似乎不這麼想，法會結束之後，她與家屬們一同走到tank旁，用手親撫冷冰冰的金屬外殼，恨不得將自己的溫度傳入她的丈夫心理，她強烈向同學們表達想見丈夫一面的想法，然而為了避免家屬看見老師浸泡過福馬林的模樣，學校在啟用儀式之前就已經提醒同學，如果家屬有要求要看老師一面，仍舊盡量以不方便為理由婉拒，聽到無法再見丈夫一面，她立刻在實驗室裡放聲大哭，並喊著老師的名字，那一句句力竭聲嘶的呼喊囓食著在場每個人的心。後來，取得助教的同意之後，同學們解開鎖、翻開外蓋，老師終於與家人重逢，阿婆並沒有因此感到開心，因為當她看到老師的面部被用紗布纏了起來，而且皮膚的顏色不再是正常的皮膚色澤時，他不停地喃喃說道：「唉呦，啊看無著你的面，皮膚那會攏轉色啦」，終於見到丈夫一面之後，她才終於在家屬的攙扶下，依依不捨的走出實驗室，在離去之前，她還留下了一句非常揪心的話：「人若是欲甲你解剖，你會記得愛走喔！」儀式結束之後，我才知道原來這位阿婆與她的丈夫是自由戀愛認識的，在過去媒妁之言的年代裡，情侶關係的建立是一件多麽不容易的事情，他們跨越了愛情的墳墓，如今兒孫滿堂之際卻天人永隔，又有什麼比起這還要令人難以割捨的呢？
儀式結束之後，我們都喊著腰酸背痛，但是這些肉體上的不適，或許根本不及家屬心理疼痛的萬分之一。大體啟用儀式固然重要，然而對於家屬而言，兩個小時的誦經也許根本並非他們的真正來意，他們的前來，就只是想再好好見自己的親人一面，或提醒我們這些涉世未深的孩子們要好好對待老師，抑或是，單純想要再好好緬懷他們的親人一次，僅僅如此。
因為愛，因為懂得，所以選擇「不見」；因為滿出來的愛，因為捨不得，所以選擇「見」，一名醫者的未來將在生命周遭打轉，我們有幸能在充盈的愛中學習，而我們也會乘載這份偉大的愛去服務未來的患者，無語良師的下一生或許來的比別人更晚些，但是這延宕的時期卻賦予了我們的學習截然不同的意義，也同時讓他們的生命獲得了昇華。
附註：成大醫學系的學生在大三上學期投入解剖課程的學習，在課程開始之前，我們會與大體老師的家屬聯繫，進行老師生前的故事訪問，並將故事轉化為櫥窗設計擺設在成大醫學院五樓解剖室外，而課程開始之前會有個隆重的啟用儀式，結束之後也會有個追思會以感念老師們的付出，兩個重大的儀式我們都必須全程參與，同時也會邀請家屬一起緬懷老師的大愛。
（附圖為本組大體老師的櫥窗佈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