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庚大學中醫學系五年級
呂易芩
沒說出口的道歉
又來了一個新病患。
學長一如既往的報告著,S先生,七十歲男性,沒有underlying disease,在家時全身無力跌倒被送至急診。初步檢驗報告判斷是低血鉀造成。因為有咳嗽呼吸喘促的症狀,在急診例行的胸部X光檢查中,意外看到一個塊狀的病灶,懷疑肺癌,住院進行進一步的檢查與治療。
一分鐘,簡短、完整、無贅字,完美的病例簡報,具體而微地揭露了一個風雲變色的人生。這樣的沉重打擊,這般的措手不及,如此案例,在醫院裡,一星期沒有上百,也有數十。
只一點稍微不同,S先生沒有家屬,也連絡不到朋友。
送他來醫院的是房東,據他所言,病患長期獨居,近幾月迅速消瘦,除此之外他一無所知。交代完後,房東便離開了。
於是,社工介入,試著在茫茫人海中,找尋那一絲半縷的牽絆。而所有的檢查排程與治療計畫,仍然持續進行中。
查房時偶爾會突然心思抽離,站在一間間病房外望著病床,就好像小時候站在家電行的玻璃窗外,望著裡頭堆疊的電視牆。彼此靠的那麼近,卻又播放著各不相干的劇情,有著各自不同的悲歡離合。簾子拉開,便參與了一個新的人生故事,簾子拉起,又恍若水波無痕般退出,徒留身後攪亂的一池春水。
病房A床是一個已無大礙,等著抗生素治療期滿的伯伯,堆著笑容郝紅著臉向醫生求情著—明天是我的生日,家人都回來了,能不能,讓我中午請個假回家過生日?
臉上的笑容尚未散去,跟著主治走向B床,「唰」一聲拉開床簾,我第一次見到S先生。
瘦,很瘦,非常瘦。這是我的第一印象。
鬆鬆的皮膚,包著嶙峋的骨頭與極少極少的肌肉,翻身時由側面看去,就像是個人形的薄板,憔悴、虛弱、呼吸短淺。
可他的眼睛卻是極漆黑的,我向來不信所謂靈魂之窗,但我卻在其中讀出了不甘。
「S先生,昨天做的電腦斷層結果已經出來了,除了肺部之外,腹腔及骨頭也有看到病變,我們懷疑可能有腫瘤轉移」主治醫師緩慢地說著,清晰的解釋病情,也試著讓病人慢慢消化壞消息,「要確定是否是腫瘤轉移,我們需要做一次病理切片確認」
他停頓了半晌,「另外,由於目前高度懷疑有腫瘤轉移,並且肺部的腫瘤發現時已經很大,這樣的情況下,預後預期不會太好,不知道S先生有沒有想過接下來治療的方向與態度?」一時間,病房只剩下S先生的喘息聲。
主治醫師和緩地說:「這樣吧,消息十分突然,想必需要一些時間讓你好好考慮一下,我明天再來繼續討論。」
卻在我們轉身的剎那,「醫生,請用一切方法,我要積極的治療。」一字一句,粗啞卻沒有猶豫。那是我最後一次聽到S先生說出這樣長,這樣完整的句子。
當天晚上,S先生突發高燒,血氧下降,意識不清。可偏偏就在此時,社工師傳來消息,聯絡到S先生的家人了。
前妻、一個兒子、兩個女兒,然而當晚,他們拒絕前來。
我站在病床前,看著氧氣罩、鼻胃管、尿管一一接上,心中一陣悲涼,不願也不敢想像,在重病的此刻,舉目無親,獨身一人,究竟是何等無助。對於家屬的決定,相信事出有因,卻又微有不滿。眼前這迅速衰弱的軀體,是如此需要最後一段時日的陪伴與照顧,究竟是甚麼原因,找不到半點溫情?
隔天,拜訪完滿面春風的A床伯伯,我們再度來到S先生的床前。前一晚他試圖拔除鼻胃管,雙手被束縛著,此時四肢躁動,對我們不理不睬,看著虛空狀似無神,雙眼卻仍舊漆黑飽滿。由於無人照料,流質營養品成堆放置在床頭櫃上,意味著他已長時間未進食。管灌餵食需要投入大量心力,沒有固定照顧者,忙碌的護理師只能偶爾抽空幫忙,卻畢竟無法完全達到營養需求。
下午,前妻還是來了。
醫師解釋了病情,說明了病患對治療的決定。
「醫師,請問,他大概還剩多久?」一如預期,前妻提出了這個疑問
「老實說,癌症到了末期,能做的畢竟有限,但由於病患選擇積極治療,我們會為他試試所有能試的治療方式,但按照目前的情況看來,他恐怕時日無多了」
「是這樣的,我兒子女兒都有了自己的家庭要照顧,我也頂多自給自足」前妻面有難色,支吾一陣後說了,「我們與他也好多年沒聯絡了,他的醫療照護費用,我們實在無法負擔,我們是想,如果可以的話,是不是能讓他就順順的走,不要進行太積極的治療?」
接著,她講述了S先生年輕時,是如何外遇偷情、如何拋妻棄子、如何對他們不聞不問的種種。她越說,S先生在我腦中的形象似乎就越立體,可腦中那個不負責任的男人,與眼前這個虛弱的病人,卻如何無法重合在一塊。因著他的過去,我無法苛責家屬,看著他的現況,我也不忍在心中定罪。
在我短暫的臨床學習生涯中,第一次碰上病患清楚表達要積極治療,家屬卻希望緩和醫療的情況。向主治詢問了該如何取捨的疑問,他只嘆了口氣,意味深長卻又無可奈何。
日子一天天過去,嘴上說著工作忙實在沒空常來的前妻,卻也一天天都來照料。不曾露面的兒女也開始偶爾探視。社工師在院內發起了募款,紓解了家屬的壓力。S先生的衰弱症越來越嚴重,意識也越來越不清醒,抗生素療程即將結束,是否進一步治療腫瘤,離最後做決定的日子似乎越來越近。
主治醫師與住院醫師學長,都偏向緩和醫療的決定,他們認為S先生已至末期階段,且太過積極的療法不只增加痛苦,甚至可能增加傷害。我卻遲遲無法確認自己的看法,理智上與情感上,我都同意家屬與醫師的看法,可又遲遲無法遺忘,S先生要求積極治療的聲音。
這是我最後一天在這個病房。
這天查房,S先生似乎較平時更精神些,左右擺動著頭嘟囔了些字句。
「你聽的懂他在說甚麼嗎?」主治醫師轉頭詢問我們
「聽不懂」
「我也聽不太出來」
「昨晚聽到他說了」隔壁A床伯伯突然冒了出來,說道「他說,他的爸爸媽媽和大伯來接他了,他很高興。」
我們對視了一眼,在那當下,我突然找到了一直無法獲得的內心平安。難以形容,在他已經不太能表達的此時,我們甚至無法求證A床伯伯的陳述是否屬實,更無法藉由這段話得知些甚麼,也許是一廂情願,也許是自欺欺人,可偏偏,我還是感覺到了,安寧病房高醫師說的,所有的醫療,只求內心平安的那種心安。
主治在身後和家屬討論著安寧醫療,離開前在S先生的耳邊說著:「有沒有還沒完成的事?」
搖頭。
「有沒有哪個還沒見到的人?」
搖頭。
「你太太在這裡,有沒有甚麼想對她說的話?」
我屏住了氣息,私心裡多麼盼望他能說些甚麼。
半晌,還是搖頭。
主治回頭問了前妻,「他這幾天有跟妳說甚麼嗎?有沒有說聲抱歉,關於過去?或是謝謝,關於妳來照顧他?」
前妻突然笑了,雲淡風輕地。「沒有,都只有練肖話而已。」
離去前,我回頭看了一眼S先生,虛弱至此,眼睛卻始終那麼漆黑,像是黑色的火焰。
人說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人生所有的離合,僅是緣起緣滅,可這運與緣之間,情深多寡,淚流幾許,又豈能一語道明。身為醫者,有時能瞥到其中幾許波折因果,是我們的運,亦是我們的緣。
在學習安寧療護時,我們都學過,道歉、道愛、道謝、道別,人生的四道課題,在S先生的身上,他似乎都非常需要做到,卻也一項都沒完成。可最後,他身邊的人未說原諒,未道珍重,未曾說愛,卻也終究是放下了。醫療、人生,最終所求,惟心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