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防醫學院醫學系M109 趙圓平
一臉兩面
也許是因為兩側的病房相較之下黯淡許多的緣故,病房外的長廊總顯得明亮,長長的走道,走久了感覺好像有鎂光燈打在自己身上似的,有點不自在。
義哥,就住在這長長走道末端的病房。
三十出頭的年紀,黝黑發亮的皮膚和一口潔白的牙齒,身形高大且結實,留著一頭刺蝟短髮……,義哥是陸軍的阿兵哥,有這樣的外型當然不意外,意外的是這樣健壯的青年、正值人生展翅高飛的時候,卻要因為惡性腦瘤而鎩羽。
第一次見到義哥時,是個虹霞長洩的黃昏時分,他的病房沒有拉上窗簾,任由紅金色的晚霞灑入,因此,雖然沒開燈,房間內卻是亮晃晃的。但這房內的一席暖意,卻在我見到他臉的剎那消失殆盡---他左半臉寫滿溫和,嘴角上揚、眼帶笑意;可右半邊的臉,面無表情、眼神失焦彷彿沒有靈魂。好像…如果單看兩邊的臉,會覺得那不是同一個人。我僵立著看著他,笨拙的自我介紹就要脫口而出。卻不知當時他看我如何?是否看出這個新來的見習醫師心理正五味雜陳、忐忑不安?
義哥的話很少,因為腦部動過手術後他右半側麻痺,發音不是很清楚,講話總會大舌頭,所以他索性不講了。但是他的笑容不會少,因此我總是可以從他的微笑來判斷他沒有不耐煩的情緒。時間慢慢流逝,我跟他之間的話題,從最初只有醫學上的討論,談論一些治療方法,漸漸地聊到他住在內湖的哪裡,他和女朋友間相處如何……。跟他聊天像跟自己的哥哥聊天一樣,雖然常常都是我講話,他只是點頭、搖頭和微笑,卻沒有生疏違和感。
然而,我一直都不知道他心中感覺如何。或許因為他是軍人,成就了一副堅忍不拔的脾性,就像遠行軍隊走到腳底起泡破皮也從不吭聲;也或許他正在極力忍耐,深怕自己心裡所建立的銅牆鐵壁,一旦出現了缺口便會潰堤。
最後,我終於鼓起勇氣問他:「生病之後到現在心裡是怎樣的感受?」他遲了一下,卻是笑著跟我說:「我接受了,日子還是要過。」
這樣平淡的一句話,帶過了他動過的大大小小的手術、化療以及放療。什麼樣的心胸能讓一個年輕的癌症病人放下「不公平,為什麼是我!」的情緒?得到答案的我,突然覺得眼前這人,真的很了不起。他輕描淡寫講著那些辛苦的治療過程,彷彿經歷過的這些痛,留下的只是區區疤痕,甚至還讓他的靈魂更完整了些。是他嘲笑病魔,而不是病魔摧毀他。我在一旁聽著,覺得自己跟他學到好多事,不是對於他的疾病有多深入的了解,而是一種生存應該要有的態度與豁達。
神經外科的見習,在12月底告一段落。我換到其他科別,忙碌別的課程,照顧新的病人,也就沒有再去探望義哥。人生必須前進,即使你忙碌的像顆轉不停的陀螺。
過年前,我匆匆經過醫院的中央走道,趕著要去交報告。驀地發現自己經過一個熟悉的背影,斜倚在落地窗旁的台階上---義哥帶著耳機,一個人半靠半坐的倚在窗邊,看著外面一如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溫暖耀眼的黃昏光煦。他面向我的右臉一點表情也沒有,一樣的死寂沉沉,但我知道他面向窗外的左臉一定是溫暖的。「義哥,你最近過的如何?」只見他邊拿下耳機,邊點頭微笑:「還可以。」「我要去交報告,先走啦!義哥祝你新年快樂!」我趕時間,所以不得不這麼說。義哥還是一樣邊笑邊點頭,手抬起來揮了一下:「快去快去,新年快樂!」
我又匆匆地往前走,以幾近小跑步的速度趕著去交報告。卻忍不住一再回頭看義哥靠在窗邊的背影:他就站在那兒看著陽光,那個角度讓他的影子拖的特別長、也讓他顯得特別高大,一如他正面迎擊病魔,將痛與淚水甩在背後的姿態,永不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