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防醫學院醫學系七年級學生(M108期)
楊毅輝
我的醫師病人的自白
跟診學習已有一段時間,我明白當主治醫師蹙眉深吸,接著緩慢地張開僵硬的嘴唇,靜靜吐氣地問 “你這情況有多久了” 的時候,盤踞在他心中的不安與驚訝有多麼厚實。顯然我拒絕自己去繼續揣測這種嚴重度,因為今天坐在病人椅上的是我。
“大概半年了吧?” 我隨便答話,因為我也忘了,加上學長無法掩飾的不安感麻痺了我所有思考迴路。
仍有印象的,是自己走路時,會沒注意到身旁的朋友而沒有打招呼,或者朋友到了非常靠近的距離才能辨識對方的身分。尷尬、猜疑,且發生次數越來越頻繁。我很愛打招呼,那種舉高手大力揮,咧嘴而笑的招呼。然而這與日俱增的尷尬讓我常不自主地選擇大家比較不愛走的通道。
起初我以為自己是近視度數加深了,但配了一副新眼鏡,我兩側顳側視野仍然模糊,我以為自己被坑了,還特別到另一家眼鏡行徵詢意見。很快地我理解到這種模糊,應是病理性症狀。於是我回到醫院。
“學弟,你看這個,你的視神經很弱,OCT照起來兩個駝峰都不見了…” 特殊檢查結果報告一頁一頁地飛舞,在知識之母面前,我坦然承認呂大文主任的青光眼課我有偷睡了一陣、考試不靠老師,靠小老師考古題、考完也瞬間拋到腦後。無奈,我只好靜靜等候主治醫師的宣判。說 “宣判” 其實一點也不為過。自從當上見習醫學生,在診間看過不少第一次得知自己患重症的病人,也常面對手術/化療後複診等待 “宣判” 的病人。好似近沸的水鍋,明明內在的恐懼已蠶食五臟,表情卻是壓抑得不能再壓抑,連句 “謝謝醫師” 都那麼輕和篤定。
左眼中度、右眼輕度的神經損傷已然確定,醫師淡淡一句:“受損的視力是回不來的,接下來就儘量好好控制。還有,儘量不要開車。”
我忘了我是怎麼離開診間的。依稀中,只有自己的夢想不間斷的湧出,然後潰散。我的夢想,是當一位出色的病理醫師及科學家。為了達到夢想我花了一年的時間,休學到中央研究院學習;後來曾三次到美國馬里蘭大學,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及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學習實驗和病理學。為了日後能到美國行醫,我同時兼顧多項實驗和臨床統計論文的寫作,並且密切參與各種研討會。我曾獲得全國大學部和碩班編為同一組的口頭論文報告冠軍,隔年同個比賽是亞軍。另一個全國醫學生論文報告比賽中也獲得季軍,並且在去年獲得全國大專優秀青年獎。在追求夢想的過程中我已盡力達到自己的極致。
為甚麼是我?
為甚麼是眼睛?
後來父母的關心與勸說,大多圍繞在希望我不要太勞累自己、改做個小鎮醫生,服務家鄉的老鄰居等等。當我想到以後無論做任何決定、選哪一科都要遷就於自己的身體健康,就覺得好悲哀。曾經費盡心思經營的多管齊下,已是一次全被斬斷。我想起前陣子在血液腫瘤科的同學曾講起他病人給他的一句話:好好照顧自己,不要以為年輕就不會得病喔。
雖然我的視神經耗損並不是絕症,但它對我人生的衝擊,是前所未有的巨大,痛徹心扉。半年前第一次照顧大腸直腸外科的唐姓病人前,主治醫師在病房門口特別囑咐我要小心,因為病人情緒很不穩定,已經哭過三次了。唐女士是同時患上兩種癌症的病人,也因為這次診斷,讓她計畫了十一年移居美國與丈夫團圓的規劃完全崩滅。此時此刻我終於明白,主治醫師是錯的,病人情緒應是更悲傷的。病人在診間和住院期間的反應,我不僅能切身理解,更甚者,在對照自己的經歷後,我更佩服她對自己人生變化的理性與淡然。
告別了科研的大夢、告別了美國夢、告別了哈雷摩托車的夢,我成為了必須長期控制疾病的病人。後來的日子裡我接待每一位病患的感觸總比先前更深,尤其對於很愛分享自己家庭故事或訴苦的病患。如果沒有這次的經歷,醫學人文書籍所領會的,都不夠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