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防醫學院醫學系 M112
洪挺立
母愛
到婦產科的第一天,老師就指派這位病人給我們追蹤,先記得病人的豪邁涼鞋,才記得病人的名字-吳女士。
和吳阿姨熟起來的契機是因為某一次我在問病史過程中的閒聊,知道吳阿姨是幼稚園的老師,而我是每周都會固定去育幼院教小朋友。扯上小朋友們的鬼靈精怪,我們便有聊不完的話題和煩惱。在這些對話之中我發現阿姨對照顧小朋友非常有經驗。她有一個五歲的大女兒,懷孕當時也有嚴重的子癲前症,所以她對於自己的病況相當清楚。
阿姨講話很沉穩淡定,個性也很豪邁,交談中看不出病人應有的焦慮擔憂,她積極地了解自己的病況、積極地治療,似乎一切都是那麼的理所當然。我把她的反應理解為經驗使然,所以能泰然自若地應對。
產前住院的期間我沒有看過阿姨的家人,她獨自一人穿著輕便的涼鞋,做著各種檢查,這使她看起來既堅強又獨立,很像電視劇裡常出現的勇敢媽媽。遇到她的家人則是在生產過後,阿姨來看小女兒時,還是那雙豪邁的涼鞋,大包小包的物品,後面跟著可愛的大女兒。尤其出院那天,一手牽著大女兒,一手指揮丈夫辦這個買那個,身上扛著小女兒,我只聯想到一個字:猛!
難道說當了媽媽,平凡人會進化成超人?
不,只是看起來像超人。
某一次回診和阿姨聊到這段日子。
「第一胎的種種,產前高血壓、子癲前症、剖腹產……面對不熟悉的醫學、陌生的身體狀況、對未來的擔心害怕,我早已打消生第二胎的念頭。小女兒的出現是個意外,雖然是意外,還是要撐下去。這次住院雖然有過去的經驗,恐懼害怕卻沒減少。
尤其那天被推到產房前待產,我一個人躺在那裏,主治醫師還沒見到,護理站雖然有醫生與護理師,但他們都在忙自己的事,身旁沒有人,只有疼痛與不適感。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進到產房,未知與恐懼蔓延,真是難熬。」
「那你還想生第三胎嗎?」
「別傻了。」
原來超人的內在,仍是一顆受怕脆弱的心。不是當媽媽之後就能成為超人,而是對孩子的愛,使她克服自身的恐懼,“表現”得像超人。
“Courage is not the absence of fear, it is acting in spite of it.”
由於和想像相差太遠,這之間的落差使我開始思考:為什麼會認為病人對於自己肚子將被剖一刀泰然自若呢?
想想自12月開始實習後,從以往的病人角色轉變成醫師的角色。漸漸地…不!應該說迅速的變成,追求各種想學習疾病的Hunter!想當時在神經內科遇到特別的病例時,那個瞬間我是欣喜的。又或者漸漸看慣一般外科的乳癌病人們進出醫院,老師手上的病人一個接著一個。一切都越來越理所當然,好像大家都應該生個病。直到親近的人有良性的纖維瘤,我才發現到自己腦袋一片空白,緊張得要死,平時看一行都嫌多的小麻這時才覺得寫的內容好少。
這就是麻痺吧!環境的影響力之大,僅僅幾個月就使我忘記。對醫療人員來說吳阿姨只是眾多產婦之一,但對病人來說,懷孕這件事已經變成她的全部。
同時我也開始思考:身為一個醫學生可以為病人做什麼?
阿姨的小女兒在PICU的某一小段日子裡,我會定期去看小寶寶,順便把狀況回傳給阿姨。當時導師問我:「你的功用就是幫忙看寶寶嗎?」這問題我想了很久,想了千百個理由想證明自己能做的更多,但也想起了某次阿姨問我:「寶寶腦袋裡的囊腫會不會對以後有影響?現在需要做什麼?」即使心裡有答案,我仍然不敢回答,說這要問問老師。當時是因為不敢亂講,有時是因為不知道,但不管何種理由,我這個醫學生沒有回答病人問題的能力,遑論操作技術、治療病人。老師說我們可以做為醫療團隊與病人之間溝通的橋樑,但是病人有疑惑問學長問護理師都比問我快狠準,我不確定我是縮短距離的橋樑,還是必須繞路的斷橋?
不過,當阿姨分享她進產房前的不安時,我冒出一個想法:當時如果有一個人,在醫院裡面通行無阻,方便問醫師或護理師問題,卻又閒到可以陪她的…那不就是我嘛!
經過這麼一大段漫長的過程,上個禮拜跟著看阿姨帶著小女兒來回診,阿姨復原得很好,小女兒目前也沒什麼大問題,有種暴雨過後風平浪靜的感覺。跟阿姨說再見時,她的背影,兩手提袋子,身上扛著小女兒,腳上仍然是那雙豪邁的涼鞋,覺得母親真的很偉大!
未來我們肯定會繼續麻痺。隨著階段的不同,追逐著想學習的病症,想著待會要幫誰換藥。記得病人床號但不記得名字,記得他的病名但是病歷裡的性別卻打錯,甚至到後面一天看一堆門診,或者面對死亡。也許直到自己再度回到病人的角色,還是某幾個特別的病人,才會讓我們再度想起,病歷的背面是另一個人的人生。但也有另一種可能,是在與這位堅強的媽媽相遇後,未來的我會在某一個夜晚想起這段經驗,從而想起病人是活生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