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芳瑜

寫給我在初入臨床最親愛的導師及朋友──○醫師

我想,現在的你已經輕鬆、自在許多,不再因為喘和肋膜積水,而必須一直側著身。我知道我應該要為你高興,因你終於從病痛的折磨中解脫。但是,只要一靜下來,我的腦中就會播放著,我在病房中與你和你的家人相處的時光。是的,我為你的逝去而感到悲傷和不捨;但請不要擔心,我會把眼淚擦乾,然後,帶著微笑祝福你踏上新的旅途。

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在去年11月你和我第一次相遇時的事。你那次住院時,我是剛進臨床一個星期的菜鳥clerk,而你是我第一個自己去接的病人。要對一個醫師進行完整的問診和理學檢查,我非常的戰戰兢兢。那天晚上我推開你病房的門,著實被房間的黑暗跟你的表情嚇著了。「……可以幫我叫一下護理站嗎?」你很勉強的抬起頭說,這時我才看到你胸前的那包,像是pRBC一般濃稠的血水。或許是過度驚嚇的緣故,我對那天晚上的印象有些模糊;只記得我很怕你,在你的病房前一直乾洗手卻遲遲不敢敲門。

隔天傍晚,我懷著緊張的心情進去,搬了張椅子坐在你的床邊,不知怎地我們就聊起來了。從你以前見實習時的經歷,到你當時意外發現癌症的心情、現在terminal的病況、身後對家人的安排…….等。我很訝異我們能聊得這麼自在而沒有忌諱,也很感謝你願意跟我分享這些心境。

慢慢的,我們的關係越來越好,有點像是朋友一般。有好多好多個晚上,你開心地說著過去鐵人三項和馬拉松的紀錄;我則興高采烈地跟你分享在刀房縫傷口、拿手術刀的心情。當我跟你聊Roux-en-Y時,你眼裡閃動的光芒,現在還是那麼清晰;當你講起R1第一次開appendicitis的驚險故事時,我從你的神采看到了對醫學的熱情。彷彿你不是病人,而是等等就會換上無菌衣進刀房的外科醫師。

而我又像是你的學生,或者說,我也的確是你的學生。你曾經讓我坐在你旁邊,拿著自己的X光片跟我解釋肋膜積水的狀況,和胸腔的解剖與生理。曾經和我一起討論另一個病人不知所以的hypercalcemia,曾經……曾經…….。這些點點滴滴,不知不覺中,讓你對我而言,已經不只是我所照顧的一個病人,而更像是我的老師,又像是朋友。

去年11月你出院時,雖然帶著pigtail,但整體狀況還算不錯。你罩著深紅色的外套,在病房外風姿颯爽的笑著與我擊掌道別,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完全健康的人一般。我暗自希望不要在醫院再見到你,即使我知道這不可能。我在這家醫院實習的半年中,你總共住院了三次;而每一次的惡化似乎都宣告著我們的治療正在節節敗退,就快要輸給腫瘤的progress。我在旁邊看著,為你的果決和灑脫感到敬佩;同時又因你對於生命的熱誠和掙扎而不捨。

你第三次住院時,是我在這裡實習的最後一個月。那次你住院的時間很長,在那接近一個月的時間裡,不論我幾點下班,每天我都去病房看看你和你的家人;如果你的狀況不錯,我們還可以聊聊天。一直沒有跟你說,其實我很珍惜那段時光;我連假日都去醫院,不是因為要跟老師討論報告,而是因為我知道這是我最後能陪伴你的機會。

很感謝神讓我能在你生命最後的日子裡陪伴著你,即使我不能減輕你身體的痛苦,只能坐在你旁邊聽你說話,握握你的手或給你一個擁抱。而從我們的談話中,我知道你已經把一切都準備好了,我看著你打點工作上的一切;聽你驕傲的說著太太很堅強,有自己的生活圈和興趣;你也在我面前誇獎兒子越來越成熟了。我為你感到高興,縱使你有許多不捨,至少你沒有太多遺憾。

但隨著我們的認識漸深,我也會因為你的病況惡化而感到悲傷。尤其是當我看到你在床上側著身,淚水把半邊的枕頭都沾溼的那天;即使到了晚上你停止哭泣,卻像是枯萎的花一樣沒有了生氣。那天我在宿舍無聲的流了許多眼淚,然後我努力說服自己,只要你能走的優雅而沒有遺憾,那麼我就應該要感到高興,應該要微笑。這也是為什麼每次我要敲你的房門前,都要先深呼吸,然後打起精神笑著跟你打招呼。

那時我常覺得自己像是送行者,看著你逐漸的向死亡走去,但我卻有些不知所措。我曾經猶豫了很久,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面對你,該如何做才會讓你覺得好些……。但當我坐在你的床前,我聽到自己說「是呀,你越來越喘了」。你看起來如釋重負,說終於不再聽到有人叫你加油,終於可以直接坦白的說出你的心情。

你說如果不能再到戶外去感受陽光,這樣的生活品質不要也罷。一開始我嘗試說服你,還說了幾個病人的故事給你聽。但你聽到morphine時的神情和你的果決,讓我決定尊重你的想法。我很謹慎的,重複確認我了解你希望我傳達給主治醫師的意思。「如果你的生活,只能夠很喘的困在病床上,這樣對你而言是沒有品質的。在這樣的情況下,你希望能夠用最沒有痛苦的方式,縮間」。我很艱難的說出最後這幾個字,努力把我的表情聲音都控制好不潰堤。而我也看到了,在我語音落下時,你眼角泛著的淚光。是啊!要怎樣的痛苦,才能讓一個想要活下去的人,說出自己希望能盡快結束折磨呢?

 

如今,疾病所帶給你的苦痛都已經結束;且讓我為你祝福,願你在新的世界裡安詳喜樂。

雖然我現在只是沒有什麼能力的clerk,但我會帶著這份初心,繼續在醫學的路上前進;繼續用你曾經握過的手,去握住下一個需要我的病人。

 

我想對你說的,除了感謝,還是感謝。

謝謝你,願意在最後的日子裡,用你的生命引導我,讓我成為更好的醫者

謝謝你,願意和我分享你的擔心、害怕,並教導我如何傾聽

謝謝你,願意讓我像朋友一樣,陪伴在你身旁

謝謝你……

康芳瑜 寫於201467

○醫師於61日早上過世,我相信他離開時是安詳而沒有痛苦或牽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