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的雙手 - 賴其萬教授導讀
《父親的手:一個男孩,他的失聰父母,以及愛的語言》
Hands of My Father: A Hearing Boy, His Deaf Parents, and the Language of Love
作者:麥倫‧尤伯格(Myron Uhlberg)
譯者:謝維玲
出版社:大家出版(二○一一)
兩個世界:有聲與無聲
這本書是美國知名兒童讀物作家尤伯格(Myron Uhlberg)為追憶父親所寫的傳記文學。他的雙親都是聾人,而他第一個學會的語言—─「手語」,是與父母溝通的唯一方法,而後他才學會講英文。這本書最難得的地方是因為他的這種特殊背景,才能道出許多細膩的觀察,而透過他長年寫作的經驗,才能讓讀者有機會了解聾人與他所謂的「有正常聽力的人」(hearing people)的兩個世界,有多少不同的生活體驗。這是一部非常發人深省的好書,使讀者有機會反省我們一般人加諸於弱勢分子的偏見、汙名化與歧視。
全書只有232頁,但分為二十七章,每章敘述一個小主題,而有些章的最後會加上一個標題「值得回憶的小故事」(memorabilia)做結束。有些會令人笑出眼淚,但大部分的故事都會使讀者因為有機會了解這種終其一生都活在沉默世界的聾人及其家人的遭遇,而流下同情之淚。
本書的開場白只有幾句話,但非常感人,我將之全部翻譯如下:「聾人手語的『記憶』,是先用『知道』—─用右手的指尖輕碰額頭,而後繼之以『保留』—─雙手的大拇指相碰,而後慢慢地向前伸展出去,到將來。所以記憶就是在『知道』以後,『保留下來到永遠』。在我的記憶中,我最難忘的就是我父親的雙手。我父親是用他的那雙手說話。他是聾人。他的聲音就是他的雙手。而他的雙手包含了他的記憶。」
作者敘述父親告訴他,他出生時並沒有聽力的問題,到三歲時因為腦膜炎發高燒才失聰,但他全家都沒有人學會手語,因此他從來無法與他的父母或兄弟姐妹溝通。他八歲時被送到一個軍事化管理的聾人學校,但老師都是聽力正常的人,他們認為聾人並不是啞巴,所以要他們學會發聲,而認為手語只是保留給有智障的聾人。但這些失聰的小孩子們自己在學校的宿舍裡,為了彼此的溝通,開始由高年級的學長教低年級的學弟們一些基本的簡單手語。他父親畢業後,就進入《紐約日報》(New York Daily News)做了四十年的印版工人,由於這工作環境的機器噪音非常吵雜,一般人很難忍受,但對於失聰的父親卻不構成障礙。而後他因為有穩定的收入,受到岳父的垂青,才能娶到年輕貌美但從一歲就失聰的母親。作者描述他父親以手語告訴他,當他們的第一個小孩(也就是本書的作者)出生時,他曾經希望自己能大聲地告訴上帝,請賜給他一個正常聽力的嬰孩。但他也曾私底下對作者坦白告知:「我與你媽媽從第一天看到你就非常喜歡你,但我們事實上也曾偷偷地希望,你也與我們一樣是失聰的小孩。」非常深刻地描繪出聾人在內心深處,對自己與一般人不同感受到的孤寂與不安。
父親也告訴他,事實上兩邊的祖父母都反對他們生孩子,因為他們非常擔心生下來的小孩子也會和他們一樣失聰。在他出生以後,祖父母與姨媽、舅舅們常在週末帶著破鍋子來探望嬰孩,趁著他沉睡時用力敲打這些鍋子,而當他們看到嬰兒被嚇得驚醒大哭時,全家都歡欣大呼,小孩的聽力是正常的。又因為母親也是到一歲才失聰,所以他們每週來敲敲打打的動作一直持續到一歲以後,使得他聽了又好氣又好笑。
他說由於父親到三歲才失聰,所以他遠比從小就喪失聽力的母親會更想知道聲音的描述,他有時會問作者,這聲音的顏色是什麼,溫度是什麼,是像什麼,而最令作者嘆為觀止的是他可以由不認識的聾人所打的手語,猜測出這人帶有南方人的口音。
擔任溝通的媒介
他從童年就開始扮演父母與外界溝通的媒介,一直到離家上大學,才停止了這份艱鉅的工作。他以非常傳神的文筆,描述幼小時就要協助父母將他們的手語轉成英文說給他人聽,而後再將他人所回答的話轉成手語給他的父母,有時備感挫折,因為許多成年人的對話內容決不是幼小的心靈所能瞭解的。而且他常常需要忍受他人對自己父母因為失聰而遭受到的漠視甚至嘲笑,使他有說不出的憤怒與不平。有時他與父親走在路上,有些人看他們父子倆用手比個不停,就以為他們都是聾子,就公然大聲取笑他們,使他聽得十分難受,他說他實在無法理解世間怎麼有那麼多人會把失聰與智障畫上等號。
他說父親性子很急,常常會問別人連珠炮的問題而使他疲於奔命地翻譯,但有時也因此引起別人心煩,譬如說當父親看醫生時,護士小姐都要一直提醒他們,醫生還有許多病人在等,無法應付他那麼多的問題又還要翻譯。作者說他有時得顧慮到有些話如果他直接翻譯,勢必會引起父親與人衝突,而不得不在翻譯時作些修飾。但當他發覺父親事實上也知道人家對他惡言惡語,卻不得不逆來順受時,他倍感不平。
不過這種翻譯也有輕鬆的一面,作者描述父親參加學校的「懇親會」時,他曾經把老師對他的頑皮搗蛋的問題,完全「改譯」成老師對他的稱讚,但聰明的父親覺察到老師的表情與他所竄改的內容不太相稱,而老師也注意到他母親高興的表情與老師所表達的內容迥異,最後雙方都懷疑他的翻譯,而後老師將其措詞改變得較委婉,並要求作者忠實地翻譯成手語,而達到家長與老師正確的溝通。
他說母親曾告訴他,當他出生以後從醫院回到家,母親因為耳聾,所以就用布條將他的腳與她的手綁在一起,這樣他晚上哭鬧時,她才能即時起床餵奶。而當他四歲那年他唯一的弟弟出世,媽媽就要他睡在弟弟的旁邊,這樣她就可以放心睡覺,但想不到弟弟兩歲時,有一個晚上他被弟弟發出的奇怪聲音所驚醒,他驚惶失措地叫醒父母,因為他發現弟弟全身抽搐、口吐白沫、神智不清,送到醫院才發現是癲癇大發作。之後弟弟晚上常有發作,而因為父母都是耳聾,所以晚上照顧弟弟的責任就落在他身上,而他們也要他每個晚上睡覺前將他的手臂與弟弟的手臂用布條綁在一起,這使得他有時整個晚上都無法入睡。這又是一件使他感慨自己因為父母的失聰,而需要提早擔當大人的遺憾。
父子倆共享拳擊轉播的美好回憶
但另一方面,他也非常懷念爸爸在他童年時對他的照顧。在經濟環境並不是那麼理想的狀況下,他從小就擁有一個收音機,他父親看著他傾聽這黑色方形的小東西,非常羨慕,但也無法理解他能聽到什麼。後來當父親知道由收音機可以聽到他最喜歡的拳擊賽實況轉播時,他就要孩子用手語「轉播」給他,而作者就一邊用手語將報導轉譯給父親,一邊也加上實際動作表演給父親看,結果一場比賽下來他都又喘又累,但父子兩人都非常愉快地共享有如親臨其境的拳擊賽。父親每年都在新學期開始前帶他到百貨店買很體面的新衣,帶他去釣魚、看大聯盟的棒球賽,上中國餐館享用大餐,買寵物給他當生日禮物,所以他說他也不是完全沒有愉快的童年。同時爸爸認為他自己的童年因為家裡沒有人懂得使用手語與他溝通,所以感到非常孤獨,所以他鼓勵作者從小就要與鄰居小孩來往,以彌補自己的遺憾,並且鼓勵他多運動以鍛鍊身體。中學時他終於如願加入美式足球校隊,而父親更是每場必到,給他很大鼓勵,他也因此獲得獎學金進入大學。
他也回憶父親生前曾經與他談過死亡,向他解釋說,死亡是陌生人,就像作者童年時第一次經歷到的死亡,就是目睹一位從外地來的陌生人,在眾目睽睽之下,在高樓上潑油自焚,而後跳樓自殺,但沒有人曉得他是何方人士,更不知道這人為什麼如此輕生。他也提到父親始終不信上帝,對他們猶太人的宗教信仰也十分薄弱,因為他始終無法理解,為什麼他與他心愛的太太都失聰、鄰家善良的小孩得到小兒麻痺症……他最後寫到父親過世的遺憾,多少也與他無法與醫護人員溝通有關,而死得有點不明不白,由他對父母晚年的一些描述,也可以感受到作者對父母所流露出的深情。
父親的雙手
在這本書的最後結尾,作者說父親最珍惜的就是他的雙手,他童年時就注意到父親常常用心地洗手,因為他說那是他與外界溝通最重要的工具。而作者在父親逝世多年以後,讀到一本人體素描的入門書,他發現這本書是以如詩如畫的描述介紹由眼睛、耳朵、鼻子、嘴巴……由上而下一個一個的人體部位,當他讀到「手」時,書上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手能夠傳達豐富的語言」,作者說,那時他再也無法讀下去,而放聲大哭……
這是一本文情並茂的好書,就我所知到目前仍沒有中文譯本,作者文筆流暢,充滿感性,而用字遣詞十分容易理解,是一本值得推薦的好書。作者本人也在以下的網頁朗讀本書的一些精華,並有人以手語即席翻譯,如有興趣可參閱以下網頁 http://www.youtube.com/watch?v=xRPNLH1MsRQ。(刊載於《當代醫學》二○一○年十月號「每月一書」專欄)
轉載自賴其萬教授的《賴其萬醫師的心靈饗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