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立臺灣大學醫學院附設醫院新竹分院內科駐院醫師 黃亮維醫師

醫學生說故事.開刀嗎?

診間裡走進一位細瘦乾癟的白髮老翁;說精確點兒,是一雙兒女架著他腋窩,給攙進來的。老人坐下的時候,我注意到他有一對藍眼珠,看起來格外神秘、深邃。然而除此之外他只是個普通的老人,聽力不大好,而且好像曾經中風。此刻的他正乾坐在椅子上,對自己的病情一知半解──我甚至懷疑他知不知道為何要來看醫生。

和老翁對坐的是胸腔外科的施醫師。醫師身材高大魁梧,生得一張方臉,加上梳理得十分整齊的西裝頭、講話時四平八穩的聲調、和那稍稍揚起的左嘴角,使得從他嘴裡吐出的每個字,無不虎虎生風,幾乎把人震倒。施醫師在電腦上開啟病人的斷層掃描影像檔,然後瞄了病人家屬一眼,問了一句:「嗯?不是不想讓他知道病情嗎?」顯然是家屬事先跟醫生疏通過的。病人的女兒趕緊向尾隨在後的母親使眼色:「媽,你先把爸爸帶出去走走。」又勸父親:「爸,你先跟媽出去走走,我們跟醫生討論一下。」但那老翁好像沒聽見似地,反倒把身子往前一傾,藍色的眼珠望向醫生開啟的影像。其實私底下跟學生在一道時,施醫師是個喜歡閒扯、朗聲大笑,時而讓人覺得爽直,時而讓人覺得婆婆媽媽的有趣的人,但病人家屬當然看不見這一面;我猜,此刻診間除我以外,唯一絲毫不怕施醫師的大概就屬老翁了。

施醫師見擺不平,老翁又在狀況外,索性盯著影像檔開始向家屬解釋病情:「你們爸爸的狀況像是肺癌第三期B。我跟團隊討論過,我們的決定是:不開刀。」
「不開刀?」病人兒子以為自己聽錯了。

「對。直接做化療。」

「為什麼?」

「因為沒有幫助。」

「那……那如果我爸爸願意開刀,而我們全家也都直持他開刀呢?」病人兒子似乎還沒聽懂。

「不開刀是我們團隊全體評估的結果,不是我一個人的決定。」病家彷彿被重重敲了一記判官錘,頹喪地起身告退:「爸,該走了。」老翁用一隻胳膊支著腮幫子,瞪著醫生,神情木然依舊。

 

這是在我之前實習的國父醫院所發生的事。或許你會覺得施醫師不近人情。如果不是讀了醫學,我也會這麼想。但再仔細思量:「開刀才有收入,一位外科醫師何樂而不為?」就會發現,其實此一「不開刀」的決策正是這家醫院專業良心的體現。

隨著知識的進展,醫學也演變成為一門講求「證據」的科學,遂產生了這個時代的信仰──「循證醫學」(evidence-based medicine,或譯實證醫學、證據醫學),要求任何的醫療決策都最好能有研究數據的支持。以「應不應該開刀」為例,科學上首要考量的,就是「開刀能否提高病人的存活率」;能夠切除腫瘤固然好,但對於需要化療的晚期癌症而言,住院開刀、加上所需的體力恢復期,勢必會拖延化療療程。如此考慮,手術就並不如常理所想的絕對有利。事實上,目前的統計結果顯示:針對肺癌IIIB的病人,「開刀加上化療」在提高存活率的效果與「不開刀只做化療」是相同的。這麼一來,何必讓病人多挨一刀?這也正是施醫師與他所屬的肺癌治療團隊的考量。團隊中由各種科別的醫師──外科、腫瘤內科、影像診斷科、病理科、放射治療科,集思廣益,共同研商「對病人最有幫助」的治療方針,避免個人盲點,盡量做得週延,凡事講求實證,務必遵循guidelines(治療準則)──這就是國父醫院的特色。(為了讓外科醫師作出最客觀的判斷,國父醫院也在薪資結構上作出配套:外科醫師基本上領固定薪,薪水不會隨開刀的「績效」浮動。)

 

出師十幾年的施醫師曾跟我分享一段往事:

「我當駐院醫師的時候,偶爾會看到主治醫師在病人的拜託下開刀。我問主治醫師:『明明就不適合,為什麼還要開?』他說:

『你懂什麼,人家都這麼拜託了,就給他一個機會!』

結果呢?開進去,只聽到啐一聲:

『媽的,老天不給這傢伙機會!』就縫起來了。手術錢照收。」

施醫師下了一個結論:

「不要隨便拜託醫師開刀。有時候,攀了關係、塞了紅包,換來的所謂『特別照顧』,只不過是更多無謂的醫療,活受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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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了國父醫院的循證醫學,再到頂好醫院實習,一下子又開足了眼界。

婦產科,學姊掬起笑容:「我們這裡,每一個主治醫師心中都有自己一套要不要開刀的標準唷!教科書寫的,你們參考就好。」我瞪大了眼睛:天底下有這種事!因為國父醫院的循證作法一直是我心中的圭臬──至少在我認識錢女士之前是如此。

 錢女士是位花藝老師,丈夫在郵局上班,夫婦倆都是老實人,丈夫尤其古意,每次去病房看他們,都相談甚歡。十年前,甫過而立的她, 罹患罕見的絨膜癌,那是一種由葡萄胎所演化出的癌症;開刀完沒兩年,再度發現肺轉移,是為第三期。現在的她,除了肺轉移之外,在肝臟還有個芭樂大小的轉移腫瘤。此次入院正是由於肝臟腫瘤所引起的併發症──也就是說,她與她的婦科主治大夫──阿賢主任(我們都喊他「師父」)已經認識了十年之久。

談起阿賢師父,有位病人私下發表了一則很傳神的評論:「他呀,醫術一流,口氣要改!」和他相熟的人都很清楚他的脾氣:古道熱腸,可是講話不加修飾,有時給人感覺直接且嚴厲。然而我們的錢女士對阿賢師父卻一點抱怨也沒有:

「這十多年的命是他給的。當年孩子還小,他看見我那還在幼稚園的小女兒,伸出手來喊著要爸爸抱,就跟我講:說什麼也要盡最大的力量把我治好。」

「他親口這麼說的?」

「是呀!這就是為什麼我雖然有了肺轉移,已經算晚期了,他還是幫我開刀……

什麼?開一台統計上無意義的刀?

「他找到一個胸腔外科的權威。人家已經調到南部去,他還把人家請上來。手術台上,我雖然已經被麻醉,還是可以清楚聽到那個醫師在罵:『死阿賢、臭阿賢,明明沒法度開還叫我開……』」

什麼?麻醉了還有意識,真不可思議……

但,開刀了有用嗎?

「開進去發現,腫瘤已經沾上了大血管,沒法切除了……

可不是嗎?

……所以,看他這麼積極,我拚了命也要活下去,把我的孩子養大成人!」

我恍然大悟:那台手術雖然沒有割除錢女士肺部的絨膜癌,卻消滅了她的心癌。

沉吟間,我彷彿看到阿賢師父對著我微笑。那是一種憨直卻又帶著遠目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