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防醫學院醫學系M109 賴毅芬

陪伴

醫院大樓外,瑟瑟的冷風呼呼的吹,10C的空氣彷彿是最佳媒人婆般,讓路上的行人兩兩相依偎著路上擦身而過的年輕情侶,濃情蜜意的讓人難以忽視,然而,我卻獨自一個人,提著自己買的珍珠奶茶,走在急診室外的走廊,像僵屍般毫無生氣的晃著。這樣的冬天,讓寂寞更加猖狂的喧囂。

這已經是我這個菜鳥在醫院的第二個月了,這兩個月裡,除了複雜的臨床事務需要熟悉外,課外活動及新的人際關係,不知不覺的也讓我這個菜鳥醫生備感壓力……在這種銜接的階段,對於五年級的「新大夫」來說,簡直就是滿布地雷的地雷區!在還沒真正實習融入環境之前,我們這些醫院的新血在醫院走跳時,常常是心存恐懼,怕是稍有不慎,在見習期間,一個動作,一句無心的話,誤觸進入醫院的潛規則,或是無意間搞砸了未來同事、學長、學姊間的第一印象,只怕是還沒進入醫院的主戰場前,我們這些菜鳥兵,就已經被私下的流言蜚語給炸得體無完膚了……是以在如此大的焦慮及壓力下,平常能結隊行動,我們就結隊行動,除了彼此能互相照顧外,也能在高壓的環境中彼此自嘲、互相陪伴,可是,偶爾,還是有獨自提槍上陣的時候。

這天,沒有戰友支持的時刻還是到了。我獨自拖著沉重的步伐,沒有同學的陪伴,自己一個人來到陌生的病房,唯一能減緩焦慮的,是手中的珍珠奶茶,還有那嘴中不停嚼著的珍珠,我緩緩的來到目的地,盯著老師寫給我的病房號碼,老師叫我來看看這個新病人,這是個科內不常見的病例,能看到已經算是幸運。在學習的慾望和害怕和病人接觸的恐懼中拉扯的我,被深深的無力感給壟罩,在病房門前愣愣的站著。此時,病房裡頭傳來陣陣開懷大笑的聲音,那笑聲渾厚有力,頗具感染力,讓還沒踏進病房的菜鳥我,悄悄的放下心中那無謂的小擔心,也讓剛剛的緊張感一掃而空。我鼓起勇氣打開門,映入眼前的景象,是一個躺在病床上的老先生,這個爺爺看起來根本不像個病人,臉色紅潤,看起來很是親切慈祥。在簡單的寒暄及自我介紹後,爺爺突然說:「妹妹阿,你金厲害捏!可以考上醫學系做醫生,作人馬金好!」爺爺慈祥的微笑,加上這種突如其來的鄉下式誇讚,把我捧的高高的,頓時間,拘謹的氣氛突然開闊起來,果然少女的拘謹只存在於表面呀!被誇獎的我,不禁花枝亂顫的笑了,聊天的氣氛也變得十分的熱絡,你一句我一句的好不熱鬧,也是在這樣的氣氛下,我得以窺探爺爺的故事。

黃爺爺,目前70歲,這次入院是因為在農曆大年初二的時候,劇烈頭痛嘔吐,才被送到急診室來,過去有腦下垂體腫瘤作放射線手術的病史,因此強烈懷疑是術後的腦下垂體機能不足,入院是為了做賀爾蒙的檢查。問病史問到一半,我突然發現角落站著一個阿姨,正在忙東忙西的幫爺爺疊衣服,我為我的失禮感覺到不好意思,趕緊問爺爺說,這位是你的?爺爺說:「伊喔!伊是阮牽手!叫伊阿娟就好了啦!」我看了阿姨一眼,發現阿姨臉上帶著一抹奇妙的微笑,仔細一瞧,阿姨的外表看起來約莫六十,和已經七十的爺爺相比,明顯是年輕許多,我心想,大概又是一個老夫少妻的故事吧!也沒有特別多想,很是熱絡的繼續問下去,問到一半的時候,爺爺說他想上廁所,便起身步履蹣跚的朝廁所走去。此時阿娟姐突然悄悄的把我拉到角落,跟我說:「其實我不是他的牽手啦!」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我愣在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阿娟姐不等我的反應又繼續往下說:「其實我是他朋友的牽手啦!」這句話又把好不容易回神的我敲回昏迷指數只有三的狀態。「什麼?!那爺爺不是說你是他的太太嗎?怎麼突然說你不是他太太,又說你是他朋友的太太,搞的我好亂阿」我在心裡被未講出口的想法給震攝住了,明明剛剛一字一句聽得清清楚楚,卻又忍不住懷擬這個對話的真實性。阿娟姐又繼續往下說,我這才了解,這一點也不荒誕,是確確實實在社會角落中悄悄發生的人生真實寫照。

五年前,黃爺爺的太太因為淋巴癌過世,走得極快,從病發到過世短短兩天,什麼事也來不及交代,眼一閉就走了,空蕩蕩的房子就剩下黃爺爺,和那些來不及學會的柴米油鹽醬醋茶。黃爺爺一個人亂七八糟的生活著,也許有一餐,也許沒一餐,過不了多久,黃爺爺的朋友,阿娟姐的丈夫也因病去世了,阿娟姐也一個人孤單的在舊房子生活著。有一天,黃爺爺的太太來到阿娟姐的夢中,拜託阿娟姐答應她去照顧她先生,如果阿娟姐不答應,她就每天到夢裡來求她,阿娟姐起初不信,硬是不答應,黃爺爺的太太便每天來阿娟姐的夢中苦苦哀求,直到阿娟姐答應的那一剎那,黃爺爺的太太才安心的走了,從那時候開始,阿娟姐便每天都到黃爺爺的住處,照顧他的起居,這次身體不舒服,也只有阿娟姐發現,才趕快把他送到醫院來。聽到這,我不禁脫口問說:「那黃爺爺的小孩呢?」阿娟姐突然表情有異,一改之前長篇大論的回答方式,只短短給我一句:「人家小孩都嘛要上班,哪裡有空阿!」我噤聲,或許短短一句話背後能隱藏的事實太多了。

此時黃爺爺剛好從廁所出來了,我和阿娟姐便終止了對話,只見阿娟姐輕輕的幫黃爺爺翻好衣領,擺好拖鞋,拿著飲料插吸管,熟練的扶著吸管讓黃爺爺喝,我看著眼前的景象,不發一語,孤軍奮戰的生活想必對任何人來說都太累,也太辛苦了。等黃爺爺回病床後,我簡單問了幾個問題就離開了,回程時我不停的想著黃爺爺不經意脫口而出的「伊是阮牽手」,那句話不停的迴盪在我腦海裡,黃爺爺那不經意理所當然的態度,讓多年的陪伴都化成了無聲的承諾。一個跨越陰陽兩界的約定,能讓一個女人甘心無償的全心付出嗎?他們又如何面對親朋好友、小孩異樣的眼光呢?我想,阿娟姐聽到那句話時,臉上所浮現的笑容就足以做為解答。

唉,果然,在冬天裡無聲的陪伴還是最美阿。